裴鐵俠《琴餘》

孟庆君按:「郎殉瑶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裴铁侠先生因与「蜀中第一琴」——唐琴「大雷」和「小雷」的迷离缘分和自戕殉琴,绝世独立的品格为国中琴坛所敬仰。裴铁侠先生曾在民国朝担任过四川司法司长、内务司长等政府要职,时与军阀政要、名流迁客皆有往还。雅好四艺传统,尤笃嗜古琴,不仅精于演奏,且能斫琴。醉心于收藏历代古琴,除了大雷、小雷等绝品琴外,还收藏有「醉玉」、「引凤」、「竹寒沙碧」、「龙璈」等五代至清季历代精品琴二十余张;并热衷于古琴社会活动,先后组织参与律和琴社、岷明琴社等社团组织。挂印归田后,隐居于成都沙堰,沉潜于琴学研究,切究琴艺,精研琴律乐论,手写为沙堰琴编三卷和琴余一卷,分别成书于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四八年,皆为裴铁侠先生手写本,堪称民国一朝川中存见的最为完整的琴谱和最成体系,也最见功力的琴论。琴编卷整理收录高山流水阳春等曲目十三首,每首琴曲之题旨意境及弹拨处理,皆根据抚弹切究之体会,详加批注,「或系以文词窥其神理,或缀以妙句叙此芳怀。」琴余卷综论琴学之精要,分「序言」、「琴律」、「琴韵」、「琴腔」、「琴品」、「琴辨」等六部分,于琴律、斫制、古琴美学、历史典故等方面无不涉猎。裴铁侠先生庭训深厚,且注力一处,颇得琴之神韵,实为民国蜀中琴坛之翘楚也!

二零一六年,沙堰琴编包含琴余由中国书店原版出版,功德无量,为后学提供了研习的方便。但囿于纸媒流传之限制,及手抄繁体且文言行文无断句之障碍,其书不得广其传。小子德薄才疏,无甚积淀;操缦十余载,一无所成。今不揣浅陋,试将琴余卷句读整理一二,全文近万字,全做老老实实地学习记录。幸得蜀中诸琴友、书家之襄助,每有疑问辄就教之;但疏漏错讹之处亦在所难免,欢迎琴友批评斧正,以共琴道。裴氏行文中,多用书法体、异体字、通假字,且典故诗文引用亦不乏错误。笔者从今文之规则习惯,或查诸典籍,一并改之,待日后注释赏鉴时一并说明。

「开卷对故人,恍若逢亲旧;上下五千年,穷通并夭寿。」蜀中国学鸿儒刘克生诗联声音之道,莫高于琴道,惜裴公因时事洪流之漫卷早逝,今不得而闻其琴声录音,唯通过其传世之琴谱、琴论,管窥其精神风姿,想象其妙艺高光了。裴公去世近七十载,青灯黄卷里,他似当面教我。余曾写裴铁侠传记近两万余字,今择其十之一二附于文后,以资参考。

琴余序言

声音之道,本乎天籁,其藉人为与器,而能发挥尽致,体化入微者,不外本其素养之功候,以赴规矩而生巧妙已耳。自来言琴道之书,上之汉魏,文字简而旨远难稽;降及唐宋,词句雅而义阔不明。是固文人所以寄托遥思,朝夕含咏,而非琴士之所可奉为圭臬也。明季清初,天下纷乱未宁,志士仁人潜修声音之学,以自韬晦者不乏其选。检览著述,言规矩者,莫如王坦琴旨;叙巧妙者,则徐青山之琴况,各家转载尊崇者也。其他各谱零星散见,崇雅黜俗,亦多精义。晚近杨时百琴学丛书,引证旁搜,渐亦不少议论。积蓄简编,操缦瑕余,时加诵习,有所领略;默会于中,久自成熟发于指下,有莫之为而为之者,夫岂寻常摩窃虚声者所可同日语哉!予也三春多暇,清昼无聊,小窗寂寂,慢写幽思,撮其旨归,撷其精要,揽群峰于俯仰,会众壑之阴晴。知我者,其在三尺枯桐几案间乎,书琴余数则。

民国戊子三月立夏前写于双楠堂,铁侠。

一、沙堰琴余——琴律

自来操缦之士,每好谈律。诚以不明琴律,固不足以言琴也。其或对于曲调,仅习挑拨谱句;而于琴律源流,务求高深,不惜穿凿附会,究之不根实际,是固其弊。然终身专研一二指法,练习一二俗调,自抱其陋。其于声律,俨如隔世,此大雅之所嗤,又岂学者之所当式欤?

间尝搜讨琴谱,大都首叙琴律,各抒所据,徘徊古说,莫衷一是。甚冀博通群解,择其精粹,以致于用。庶几声音之学,不至终于晦默,幸矣!

琴律云者,琴调之规矩而已,是之谓音调。律书称,欲悉琴之音调,必先考其法制,详其弦度徽分,然后体用备而理数明云云。是固律书之所专载而详明,可以按图索骥。兹首欲辨析了解者,五声之于七弦,其认定排列之次第何如耳。次第既定,音调以起,于此考据得数说焉。

「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之诗」。乃五音之正位,而宫弦居中央,徵、羽、商、角各分上下两侧。

国语大不踰宫,细不踰羽之说,盖以弦之大小为五音之次第。

丝音以徵为本。白虎通八音法八卦,丝为离音也。盛德在火,其音徵,此大弦尚徵之根据。

管子徵数一百零八,羽数九十六,宫数八十一,倍徵、倍羽大于宫也。

审此数说,不过「以一弦为宫」与「三弦为宫」二者而已。夫一弦为宫,则三弦为角;三弦为宫,则五弦为角矣。故慢三,在一弦十徽八分应角;如以三弦十徽八分应五弦散音者,则五弦为角矣。宫角相因,本为一定。旋宫转调,五声不为弦之次第所限也明矣。既不以弦之次第限定宫角,是一弦、三弦之为宫、为徵,谓之为曲调之应用,无不可也。

琴旨:五音之相生,始于宫而终于角。始于宫,故无生宫之声,而无声相转以为宫,终于角。角不能生正声,而生变声,变声又无散声为用,故无相转之声。惟于角声所值之弦,紧一音而即为宫声,此之谓旋宫也。角不能生宫,既紧一音,而旋为宫,则宫生徵而转徵,徵生商而转商,商生羽而转羽,羽生角而转角也。五声既以相生之声相转,则五调亦以相生之声相转也。此之谓「旋宫转调」也。

虽然上述,固声调旋转活用不易之理,非所论于五音之声数,与夫七弦丝纶多寡之体也。今之言琴律者,早共许三弦为宫之八十一丝纶之数矣。是则曲调之始基,称之为宫调,又曰正调。推此说,一弦之数实大于宫;一弦尚徵,其数乃由八十一之三分而益其一,适合六弦徵数五十四之倍,一百零八之数,故曰倍徵。因之二弦乃准,七弦羽数之倍为九十六也。依次而定,是为定弦之初基焉。

律吕正义大弦为倍徴,二弦为倍羽,三弦为宫。管子所云徵数一百八,羽数九十六,宫数八十一是也。倍徴、倍羽大于宫者,即下徵、下羽之谓,非倍弦度之长,乃倍丝纶巨细之分也。是故一倍徴,二倍羽,三宫,四商,五角,六弦应一弦为正徵,七弦应二弦为正羽,此七弦大小之次也。

音基既定,选调制曲得所依据。五正二变,本之天籁,应于人事,万类有感于心,悉发于声。喜怒哀乐,各适其趣,以成乐章。文以义达,乐则声宣。传神会意,曲调之文采;定音立体,曲调之格律也。

定音立体之义,犹之文词裁句选韵,兴之所至,抒写怀抱,发为声音。立宫韵者,不可以商夺其伦;立徵羽者,更未可以宫掩其韵。此乃自然之规矩,正学士之应讲习,而调之所以务求其和谐也。至于相生之声,每假借为用,压脚住音,在所不免。有如通韵,偶一变体,要非正格。

琴旨立体为用辨。琴操之泛音止调也,必以相生之声起音,以相生之声与立体之声相和终之。

五音中,宫、商、徵、羽皆有其所生之声为用,故皆可立体成调。唯角所生无正声,而为变宫,乃无散声相和为用,故不能立体成调。持是说者,固无以解于流传至今角音立体之操,如箕山秋月苍梧怨,原定角音,或系误以三弦为角;羽化登仙原定商角,实一六立体,乃系徴音,可以证之。至如庄生梦蝶,则意趣与用音,迴非他音所能冒替,角音,凄恻动人,有其特殊。五正音,盖未缺一立体成调之音也。角为羽所生,而羽间一位,商徵上下其侧,其数差近,故能为转。论律者,不必持角音立体,某音为用之定律。可以言,以角立体,商徵与变宫为之用者,多其例也。

变清二声在音律中,均各有其位与数。变清云者,对五正而言,曲调中苟非有特殊异趣者,未尝舍正而用之也。其或曲至尾声,故为摇曳停顿,偶犯一二声,或数声而已。至于本非此调之曲,而用此弹彼,乃避其正以用变者,则亦有之,如牧歌羽化登仙之用变宫,而避三弦正宫,是其例也。要之,清变二声谓为五正转换替助之用可也。若纯用之以图异趣,不特难以成调,将下流忘返,郑卫同趋,筝琶何殊。

与古斋「五音正,故二变不用。凡庙堂之乐,其正盖如此。若世俗之乐,则兼用二变,为靡曼之音,而徒令悦耳。雅正之所以分,一专用正音,一兼用二变音,所以异者,惟此之故云。」按此言,兼用者不避正而兼之,是即与筝琶无殊矣。

制曲者,选调用音为第一步。调之适于用者凡七,五正二变也。音则只于五,宫、商、角、徵、羽也。变宫亦宫,变徵亦徴,转弦换调亦如之。调有高下之不同,音亦有宽舒激越之各异,要在选择主观之各适其宜耳。夫宏远之曲,未宜用凄凉之调,悲哀之调,亦不合于旷达之音。如阳春,一阳复始,万象皆新,宫调之曲。潇湘水云,超逸动荡,不羁之致,徵调商音也。秋鸿离骚,哀怨之曲,则以商调,一用宫,一用羽为主体也。明乎此,用音选调无遁情矣。

余之志琴律,为学琴者多,畏读律数之书,厌其数字繁复周折,令人脑疲。因撮其有关声调者,简略述之,明其体用而已。如喜淹博,仍冀采选律书之义正辞赅者,参对意旨,庶几音律曲调之情,无所遁晦。默会神游,其乐当过于寻常抚玩丝桐,仅知取悦铿锵者,倍蓰也。

与古斋,历来琴谱所传紧慢而换之调,惟载紧五弦,紧二五七弦;慢三弦,慢一三六弦四调,并所主调,共为五调。而不言及紧二五七四弦,慢一三六四弦两调者,盖因二五七四弦紧之,则一三六为慢;一三六四弦慢之,则二五七弦为紧,仍是以四弦、二弦各为宫之调故。但言其和弦之式,只此五者而已。

二、琴韵

声韵之学,肇自齐梁,盛于唐宋,由天然而演进为规则之学术,词章家皆切究之。诗有诗韵,词曲亦各有其韵,未宜浑同,分适其宜类。律虽严,然其必于辞赋篇章句法体格之间,讲求停腔落板,则一也。其或间句落声,或长短句错落押均。外调拗音,不克和谐,不能成为雅乐。古来诗歌词曲,所以畅怀,坿于琴瑟赓和句,非设韵不足以齐其声,而和于调琴之为调。夫岂外是而无韵以齐其声乎?调有高低,韵则分宫商耳。宫音为宫韵,商角徵羽,各依为韵。立体为用者,主论音律名之也。

立体即是本韵为用者,以本韵相生之声用以起音,或偶借为压脚等于通韵。前曾论及之,如阳春之四段,流水之五段,宫韵而偶借徵压脚,是其例云。

琴旨节录:宫音之洞天春晓阳春等操,自首至尾,皆以三弦宫声立体,而以一、六弦徵声为用。徵为宫所生,得相生之序而相和也。泛音止调,以一弦、六弦徵声起音,以三弦宫声终之,此定为宫音之相和者也。

渔歌禹会涂山等操,自首至尾乃四弦商声立体,二、七弦羽声为用者也。

三、琴腔

牧童之短笛无腔,仙人之铁笛有腔。以文为诗无诗腔,以诗填词无词腔。腔之云者,其于诗词歌赋,各因其格局以取韵味而已。琴之为腔,自有其特殊之价格。二分筝声,三分琵琶,不足以言琴;未洗筝琶耳,不足以听琴。琴之为腔,究何如耶?

筝琶繁乐也,其调密集短促,其音薄速而琐细。琴则雅器,称为乐海。其音沉厚而舒缓,徐徐曲转,以赴其志。俗客听琴,谬欲手起拍落,以和动定,不解行气行神之说。静如山岳,动如擎电,殊非浅人,胸无点墨者所能意及。「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听琴诗甚多,此则庶几解人之语乎。

抚弦行腔,不外上下停顿,轻重疾徐,以为节奏,而吟猱最关紧要。每见弹琴者无论吟猱撞逗,概以一动了之,最为劣手。大凡古人制曲,均于吟猱各有其用法,如阳春之游吟,潇湘水云声之急猱、往来猱,其例也。盖各调均有其特殊独妙,倘千遍一律,味同嚼蜡矣。

杨时百琴话一则。嵇康琴赋云「新声憀亮」,又云「和昶足耽」,又云「检容授节,应变合度」,「器冷弦调,心闲手敏。触媲注:查无此字,原文为「媲」去女加提手旁如志,惟意所拟。」盖弹琴有腔调,有节拍,有气候,必先能行腔,然后知按节,至于调气,而能事粗毕矣。如杂乱无章,不能行腔,虽弹数十百曲,无当也。

吟猱行腔,琴调赖以出色固也;但未宜偏重,乃至伤气,流为俗套。琴镜杨时百乃有五转、七转、九转之分,绘图列说不免拘执。五知斋放猱或至十余转,偏重吟猱见长,已落小家蹊径。古谱于吟猱字注,冠以形容词或动词,以为分别,甚为明晰。如细吟、荡猱之类,细则微细吟之,不拘一二吟,三五吟,必须体会微细之意为得也。荡则放荡猱之,亦只须动荡往来,不拘多寡,以达斯旨而已。岂宜胶柱铁板注脚也哉?

明朱载堉论操缦引云:「吟猱绰注,轻重疾徐,古谓之淫声,雅乐不用。」盖欲放之名为郑卫音也。杨时百琴话曾辩论之,「大抵朱论或矫当时俗乐淫哇之弊,故有激论。至于怡情写景,不有屈伸抑扬,乌能成调。不必举古为证,而知吟猱之必不可废也。特未宜专以是为崇尚耳。」

古调幽兰谱,有吟字无猱字,用吟少而用蹙多。实则蹙似为绰,而臑则为猱,无疑也。幽兰指法杨时百以蹙为撞,而无以辨于蹴。又以臑为小撞,更何以解于急促耶?蹙字本义,说文迫也。释绰为当蹙取余声,是由下而上取,当徽分之余声以为韵也。臑读为儒,衣名襦,取臑义,柔要为体,有退之不进之意。史记。天官书注:要退之不进言一再臑者,双猱也。又浥字,本呜浥之义。非是罨谱中掩字,乃为罨浥,则罨后取吟之余声也。

诚一堂注臑为小撞后急吟。究之,大费思索而不能确定,亦未知其所本。

幽兰今之古谱,细审之,吟猱绰注无不备。盖抑扬顿挫,拥欝顾慕,所以行腔,岂待辩哉?今乐古乐尚好,纵有小异,纾情写志则一,非宜穿凿误会,妄为低昂者也。古人用字简当,绝非依稀仿佛,雷同混淆,随为移易者,始见或疑细绎之似。后人之所定名,皆渊源于前代,而尚不逮其真切,特未能普遍通解其奥耳。暇当略释古义,亦琴学之一事业云。

四、琴品

以技艺视琴道,不识有道之器,褚彦回援琴奏别鹄之曲,宫商既调,风神谐畅。谢庄抚节而叹曰,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宫商暂离,不可得已。南齐书不足怪也。习琴之士,徒欲娱耳目,自标高雅,夸示局外,博虚声,召侮慢,实可痛惜。其有借此接交权贵,甘居伶人,最为卑劣,嵇绍、戴逵之风何可得也?其或本系寒畯,略习挑拨,为初学教授,藉资瞻养,虽在可谅,品斯下矣。

徐青山「二十四琴况」曰,「和、静、清、远、古、澹、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云者,乃是操琴之要件,缺其一二,便非佳作,非所谓品格也。诚一堂「十四不宜弹」,其对俗子,对娼妓,是宜自爱,未可孟浪者矣。至二十疵举,段落不明,指法紊乱,五病举;布指拙恶,走作猖狂,五谬举;头足摇动,错乱中辍,凡此切中流弊。苟涉及一,岂堪品题也哉。盖艺术关乎学问,艺之不娴,足以知学之未讲也。

夫丘公妙绝,志远声微。柳公双琐,士品第一。僧虔雍容,敬远泊如,古史称载,格高品秀,学艺俱粹,抱道沉机,倏然绝尘,求之今世,杳不可追,是宜与古为徒也。

节录琴史: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每曲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子之听,矢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列子

伯牙鼓琴,钟子期善听之。方鼓琴,志在高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高山。」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乎若流水。」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知音者也。钟子期受琴于成连百二十曲,补作五百八弄,二十入调。——吕氏春秋

司马之琴台在成都浣花溪正路,金华寺北,魏伐蜀于此,下营掘堑,得大瓮二十余口,盖以响琴也。——潜确类书

琴清英者,扬子云所撰也。子云得琴名清英,甚昵之,因以名所著书,作圣德颂。又扬雄、庾信琴,俱名清英。

桓谭善鼓琴,著琴道一篇,未成。肃宗使班固续成之。——潜确类书

琴道未毕,但有发首一章而已,涓生作琴心三篇。——东观记

蔡中郎鼓琴绝伦,常入清溪访鬼谷故居。山有五曲,每一曲制一弄,凡三年而曲成。马季长、王子师辈皆叹异之作。长清短清秋月照茅亭山中思故人秋思绿水曲游春曹娥霜夜幽馆静。——后汉书

蔡邕女琰,能为离鸾别鹤之操。——琴历

孙登,字公和,汲郡人。隐处乐天,读易养道,居白鹿、苏门二山,弹一弦,嵇康师事三年。登琴遇雨必有响,如刃物声。竟因雨破作数截,有黑蛟踊出而去。——金徽变化篇

嵇康抱琴访山涛,涛醉欲剖琴。康曰:吾卖东阳旧业以得琴。乞尚书令河轮佩玉,截以为徽货,所衣玉帘中,单买缩丝为囊,论之其价,与武库争先。汝欲剖之,吾从死矣。——晋书

阮嗣宗见登被发,端坐岩中,遥见鼓琴。嗣宗自下趋进,莫得与言。嗣宗乃长啸,与琴音谐和,登因啸和之,妙响动林壑。——孙登别传

戴公自东出,谢太傅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世说

戴逵少有文艺,善鼓琴,琴名「黑鹄」。太宰武陵王晞使人召焉。逵对使者前,打破琴曰:戴安道不能为王门伶人。晋书晞怒更引其兄逯,逯闻命,欣然拥琴而往。——世说

谢幼舆,善音律,好鼓琴,在东海王越座家僮,取官稿除名,于时在事诸人,并以谢初登宰府遭黜为恨,谢闻之,方清歌鼓琴,和畅不辍。——何氏语林

宗少文炳,隐于琴,好山水,爱远游,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观,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南北史

宋王文元夫妻俱善琴,其闺诗有云,「拂琴开素匣,无事独颦眉!古调俗不乐,正声公自知。寒泉出涧涩,老桧倚风悲。纵有来听者,谁堪继子期?」——张右兖琴经

花静妇沈满愿,休文女也。有宝琴,蛇腹断纹,铭曰,「深松候月」,凤鸟大篆书。女红小间,未尝离手。有诗云:「逶迤起尘唱,宛转绕梁声。调弦可以进,蛾眉画不未成。」——张右兖琴经

柳世隆善弹琴,世称柳公双锁,为士品第一。垂帘鼓琴,风韵清远。——南史

王僧佑,博古雅淡,善琴,亭然独立,不交当世一人。——南史

江湛得雅琴,横几一室,萧然在位,无营。——南史

裴季云,性不拘检,弹琴旷远,时有文詠,每出返家,人或问有何消息,答曰,无所闻,纵闻亦不解。——北史

李永和以弹琴著书为乐,倏然有绝世之想。每叹曰: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北史

会稽贺思令善琴,月夜临风鸣弦,忽有一人形,貌甚伟,在中庭称善,自言嵇中散,谓贺曰:卿手极快,但仿古法未备,因授以广陵散,传之于今不绝。——世说

赵师利,字耶利,善鼓琴。贞观初,独步上京。尝曰,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绵徐逝,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俊快。——世说

赵耶利以琴道重海内,帝王贤贵,靡不钦风。旧谱错谬,皆削繁归雅。又有胡笳五弄谱两卷传世。——太平御览

王摩诘居辋川,辋水周于舍下。与道友裴秀才迪弹南风琴,泛舟来往,作阳关三叠,又名春江送别。——唐书

白乐天得博陵崔晦叔赠琴,音甚淸,又得蜀客姜发授秋思操,声甚淡,乃作池西琴亭,日援崔琴,弹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语林

白氏长庆集曰,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箧。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

白乐天以诗、酒、琴为三友。诗曰,「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饮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

汧公李勉雅好琴,取桐之精者杂缀,号百衲琴,其犹绝者曰,「响泉」、「韵罄」,用蜗壳为徽,异丝为弦,一上十年不断。——刘禹锡嘉话

江南李建勋,榜竹轩四友,以琴为峄阳友。磬为泗滨友,南华经为心友,湘竹榻为梦友。——澄怀录

王大年龟,简淡潇洒,以琴书自适,意在人外,倦接朋游,于永达里园林深僻处,创书斋弹琴,吟啸其间,目为半隐亭。——唐书

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如意听之,曰:三分中,一分筝声,二分琵琶声,全无琴韵。——国史补

李兵部约,元机冲远,平生不近粉黛,多蓄古琴。在湖州得古铁一片,又养一猿,名山公,常以相随。每月夜,泛江登金山,击铁鼓琴,猿必嘯和,倾壶达旦而归。——语林·约汧公子

魏野,字仲先,性嗜吟咏,不求达闻,居州之东郊。手植竹木,弹琴其中,太宗祀汾阴,召之,辞疾不至。一日方教鹤舞,报中使至,抱琴踰垣而走,平生诗思清远,出人意表,若曰,「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皆人所未道。

赵阅道忭,气宇清逸,人不见其喜愠。初任成都,以一琴一鹤自随。元丰初,告老退居于衢,日惟弹琴观内典。

六一居士曰,「吾尝有幽忧之疾,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欧阳修六一集

苏子瞻九月十五游西湖,月下鼓琴,有「尚恨琴有弦,出鱼乱湖纹」之句。坐客钱穆父蒋颍叔王仲至,倡和连编,一时盛传。

吴康斋琴书清造尝曰,中堂读倦,后园游归,丝桐三弄,心地悠然,月明风静,天壤之间,不知复有何乐。——六籍

林逋隐孤山,喜鼓琴。詠琴诗有「天寒络纬悲向壁,秋高风露声入林」之句。逋琴书精敏,独拙于棋。

三吴僧义海知琴,或以欧公之论问海,海曰:欧公一代英伟,然斯语失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清柔细,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其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孤绝不同下俚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不常,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耶?退之深得趣,未易讥评也。——西清诗话

东坡琴诗,欲寄欧公而公亡,每以为恨。客复问义海,海曰:「东坡词气,倒山倾海,然亦未知琴,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丝音皆然,何独琴也。牛鸣盎雉登木,言宫角也。八音宫角皆然,何独丝也。闻者以义海为知言。——西清诗话

倪云林所居,有清閟阁,幽迥绝尘,中有书数千卷,皆手自校订。古鼎彝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之属敷舒缭绕。其外则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每雨止风收,携杖履自随,逍遥容兴,遇会心处,鼓琴自娱,望之者识为世外人也。——–何氏语林

臞仙作飞鸣吟秋鸿补、鹤鸣九皋,注神奇秘谱,修太古遗音

尹芝仙作崆峒引归来曲夏峰歌苏门长啸烂柯行参同契安乐窝共七曲。

五、琴辨

操缦家竞觅古琴,但古琴可遇而不可求。乃有遇之而又莫能辨识,徘徊莫决,交臂失去,终至百悔莫挽,皆由学历不足,或赋性悭吝,艰于舍财之过。须知赏音好古两得之事,莫若购琴。如字画古玩,数百年物,称为难得,琴则千年以上方为珍品。藏家以唐琴为可宝,宋元次之,明清之佳者,供用而已。

通考孔子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谓为百世之宜。今考唐琴,用今尺度,全体三尺八寸余,乘弦三尺五寸零,是称足度。今大琴也,其不足度者,概短二寸余,认为小琴。唐宋古斫,十九足度。明清近代多出新意,不足度者十居八九云。

凡古琴体度既充,木材亦佳,是为良器。今之所见,唐斫为最古,宋制亦时有。「唐圆宋扁」,虽系概论,实表一般。元明清初之琴,常列古货店,佳品甚希见。圆则近于拙笨,扁则流于薄削,纵许时尚各有不同,而制作不精,选材又劣者,必非上品耳。

「重如铁,轻如叶」之说,素来经见重者多佳,轻之佳者百不获一。盖青桐理疏而质坚,底面合度,宝石为灰,体量自然沉著。苟系泡桐所制,又底面均薄,漆灰不佳,有一于是,体轻音薄。虽年代亦远,不足尚好也。凡此之类,散泛亦觉疏越,按其实音必空响,嚣嚣不能得清实之音,是以不取。

丝面相间,岳龈所来,前一指,后一纸,而不碍音,低头而圆背耳;反之,前高一指则抗指,后低一纸则煞音,为不可修治病。纵划去斷纹,强令低下二三分,然胸背薄削,上准音又劣矣。凡遇是类,未足珍藏。

古琴难免无病,驼背折腰,非本身残毁蚀缺,为收藏不善。有以致之前者,系以琴身立置地上,岁久湿侵,本身重量积力于背而驼;后者系以凤沼倒挂壁上,吸收风邪,力反于面而折。修理之法虽亦匪易,尚属有术。当剖腹,炒热沙填平,缓用木石宽板压伸,唯不可如与古斋所云,全身入水浸透,必然漆灰脱落,岂只斷纹没灭,如遇最古木质全化者,入水乃致全体解散,所谓驼子医伸,而命不存矣。

古琴题识难辨真伪,腹内较优然,亦不可必其不伪。数百年乃至千岁之物,经历已多,剖腹修治,其能免乎。虽非荒远难稽,究属认定在人,但求斷纹、木质、声音、式样都佳,而题识、文词、字体亦可略辨朝代,斯可矣。纵或假借,亦为高手,强求鉴别,无益之事,徒乱人意而已。

古来斫琴名手,无不先选良材,次规式样。无论各式,须要头尾相称,厚薄合度。头宽尾狭为不相称,面平边厚为不合度。凡如是者,音亦随之而乖。唐代名家称西蜀雷氏,所斫沉厚雄健;张钺、沈镣皆江人,所制声皆清越,作风尚好。因时地与人之不同,而文采固殊矣。

斷纹所以鉴别朝代,但一经修治,漆却非百年后不克再显。如其得之,幸勿再漆,复令文采没灭,减少兴趣,亦于声音有碍,大不幸也。或云:但留一方圆为信,余则概行封闭之说,最为无聊。好琴之士,须精娴于修治之术,不可鲁莽乖张,任性俗陋,非特残毁古迹而自误,实为后之雅人所叹息痛恨者矣。

斷纹以龙鳞、冰裂为最古雅,其次蛇蚹、梅花、牛毛,竹节大断又其次也。流水云者,乃系直纹,细如发丝,曲折间于横断,亦为可珍。龙鳞、冰裂多角形,杂于菊花小瓣于中,最为宝贵,千百之一,盖不常见。

斷纹因木质为形,木质先化,筋文分裂,漆灰随之显露于面底。面斷纹多有不类者,桐梓木质虽亦相类,而实各亦也。未有木质不化,漆灰独分裂者,有之乃如匾对,用石膏灰合漆,十年外已便开裂,但起壳碎脱,不成纹理,实与琴之斷纹有别。故漆灰优劣,于斷纹有密切关系,漆灰不坚细,则斷纹粗松。宝石、龙骨、鹿角之灰可得梅花细纹,前人造创,后人实当鉴之,上下千古,冥默会心,乌可慢言不足轻重与?

古琴已历朝代,虽为尘封,苟经抚弄,无论为赭为墨,或为茶褐色,无不隐含宝光。按坐时,眼前斷纹陆离,古意苍然。最忌于修治时满盖新漆除光,遮却古致。但可于填补处,用小石磨平,略施面子漆,令无痕迹。琴以音鉴别,所谓九德,奇、古、透、润、静、匀、圆、清、芳是也。九德中,唯古音最难得,须于静、匀中隐隐有钟鼓之声,芳字亦或多未解。此则心清者,乃闻妙香耳。虽非必取义于声音,然以数百年木质、漆色,当天日和融,风清人静之时,抚弄盘桓,芳馥之气随声流溢而出,人琴合一,动静相关,本之自然,不足为异。

大琴得雄、宏、松之声,雄类于奇,宏近于圆,松则透匀也。小琴铿锵,亦贵静匀,否则嚣矣。琴无论大小,发音刚硬,皆不足取;反之,音空而不实,尤为废材。

苏子由诗云:久厌凡桐不欲弹。此无论古琴、新琴,木质不良,不能获取妙音。纵或有大声及坚实之音,一涉凡庸,便无足取。声之妙者,不在大小,必有异趣。偶然动弦,神思顿开,如抚大操,一任纵横曲折,鲜不如志。曾购得朱氏家传,腹刊「晦庵」字样,斷纹亦佳,以声音平凡,终于弃置。

九德之纪,言声各从其类,非必佳琴则九德俱备也。假如奇古是特长,既获首妙,他无不圆润者。静匀之器,亦或偶露奇古之趣。而静匀奇古云者,特征也。故声妙音佳,九德特纪其种类,言之不可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