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君按:「郎殉瑶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裴铁侠先生因与「蜀中第一琴」——唐琴「大雷」和「小雷」的迷离缘分和自戕殉琴,绝世独立的品格为国中琴坛所敬仰。裴铁侠先生曾在民国朝担任过四川司法司长、内务司长等政府要职,时与军阀政要、名流迁客皆有往还。雅好四艺传统,尤笃嗜古琴,不仅精于演奏,且能斫琴。醉心于收藏历代古琴,除了大雷、小雷等绝品琴外,还收藏有「醉玉」、「引凤」、「竹寒沙碧」、「龙璈」等五代至清季历代精品琴二十余张;并热衷于古琴社会活动,先后组织参与律和琴社、岷明琴社等社团组织。挂印归田后,隐居于成都沙堰,沉潜于琴学研究,切究琴艺,精研琴律乐论,手写为
二零一六年,
「开卷对故人,恍若逢亲旧;上下五千年,穷通并夭寿。」
琴余 序言
声音之道,本乎天籁,其藉人为与器,而能发挥尽致,体化入微者,不外本其素养之功候,以赴规矩而生巧妙已耳。自来言琴道之书,上之汉魏,文字简而旨远难稽;降及唐宋,词句雅而义阔不明。是固文人所以寄托遥思,朝夕含咏,而非琴士之所可奉为圭臬也。明季清初,天下纷乱未宁,志士仁人潜修声音之学,以自韬晦者不乏其选。检览著述,言规矩者,莫如王坦
民国戊子三月立夏前写于双楠堂,铁侠。
一、沙堰琴余——琴律
自来操缦之士,每好谈律。诚以不明琴律,固不足以言琴也。其或对于曲调,仅习挑拨谱句;而于琴律源流,务求高深,不惜穿凿附会,究之不根实际,是固其弊。然终身专研一二指法,练习一二俗调,自抱其陋。其于声律,俨如隔世,此大雅之所嗤,又岂学者之所当式欤?
间尝搜讨琴谱,大都首叙琴律,各抒所据,徘徊古说,莫衷一是。甚冀博通群解,择其精粹,以致于用。庶几声音之学,不至终于晦默,幸矣!
琴律云者,琴调之规矩而已,是之谓音调。律书称,欲悉琴之音调,必先考其法制,详其弦度徽分,然后体用备而理数明云云。是固律书之所专载而详明,可以按图索骥。兹首欲辨析了解者,五声之于七弦,其认定排列之次第何如耳。次第既定,音调以起,于此考据得数说焉。
「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之诗」。乃五音之正位,而宫弦居中央,徵、羽、商、角各分上下两侧。
丝音以徵为本。
审此数说,不过「以一弦为宫」与「三弦为宫」二者而已。夫一弦为宫,则三弦为角;三弦为宫,则五弦为角矣。故慢三,在一弦十徽八分应角;如以三弦十徽八分应五弦散音者,则五弦为角矣。宫角相因,本为一定。旋宫转调,五声不为弦之次第所限也明矣。既不以弦之次第限定宫角,是一弦、三弦之为宫、为徵,谓之为曲调之应用,无不可也。
虽然上述,固声调旋转活用不易之理,非所论于五音之声数,与夫七弦丝纶多寡之体也。今之言琴律者,早共许三弦为宫之八十一丝纶之数矣。是则曲调之始基,称之为宫调,又曰正调。推此说,一弦之数实大于宫;一弦尚徵,其数乃由八十一之三分而益其一,适合六弦徵数五十四之倍,一百零八之数,故曰倍徵。因之二弦乃准,七弦羽数之倍为九十六也。依次而定,是为定弦之初基焉。
音基既定,选调制曲得所依据。五正二变,本之天籁,应于人事,万类有感于心,悉发于声。喜怒哀乐,各适其趣,以成乐章。文以义达,乐则声宣。传神会意,曲调之文采;定音立体,曲调之格律也。
定音立体之义,犹之文词裁句选韵,兴之所至,抒写怀抱,发为声音。立宫韵者,不可以商夺其伦;立徵羽者,更未可以宫掩其韵。此乃自然之规矩,正学士之应讲习,而调之所以务求其和谐也。至于相生之声,每假借为用,压脚住音,在所不免。有如通韵,偶一变体,要非正格。
五音中,宫、商、徵、羽皆有其所生之声为用,故皆可立体成调。唯角所生无正声,而为变宫,乃无散声相和为用,故不能立体成调。持是说者,固无以解于流传至今角音立体之操,如
变清二声在音律中,均各有其位与数。变清云者,对五正而言,曲调中苟非有特殊异趣者,未尝舍正而用之也。其或曲至尾声,故为摇曳停顿,偶犯一二声,或数声而已。至于本非此调之曲,而用此弹彼,乃避其正以用变者,则亦有之,如
制曲者,选调用音为第一步。调之适于用者凡七,五正二变也。音则只于五,宫、商、角、徵、羽也。变宫亦宫,变徵亦徴,转弦换调亦如之。调有高下之不同,音亦有宽舒激越之各异,要在选择主观之各适其宜耳。夫宏远之曲,未宜用凄凉之调,悲哀之调,亦不合于旷达之音。如
余之志琴律,为学琴者多,畏读律数之书,厌其数字繁复周折,令人脑疲。因撮其有关声调者,简略述之,明其体用而已。如喜淹博,仍冀采选律书之义正辞赅者,参对意旨,庶几音律曲调之情,无所遁晦。默会神游,其乐当过于寻常抚玩丝桐,仅知取悦铿锵者,倍蓰也。
二、琴韵
声韵之学,肇自齐梁,盛于唐宋,由天然而演进为规则之学术,词章家皆切究之。诗有诗韵,词曲亦各有其韵,未宜浑同,分适其宜类。律虽严,然其必于辞赋篇章句法体格之间,讲求停腔落板,则一也。其或间句落声,或长短句错落押均。外调拗音,不克和谐,不能成为雅乐。古来诗歌词曲,所以畅怀,坿于琴瑟赓和句,非设韵不足以齐其声,而和于调琴之为调。夫岂外是而无韵以齐其声乎?调有高低,韵则分宫商耳。宫音为宫韵,商角徵羽,各依为韵。立体为用者,主论音律名之也。
立体即是本韵为用者,以本韵相生之声用以起音,或偶借为压脚等于通韵。前曾论及之,如
三、琴腔
牧童之短笛无腔,仙人之铁笛有腔。以文为诗无诗腔,以诗填词无词腔。腔之云者,其于诗词歌赋,各因其格局以取韵味而已。琴之为腔,自有其特殊之价格。二分筝声,三分琵琶,不足以言琴;未洗筝琶耳,不足以听琴。琴之为腔,究何如耶?
筝琶繁乐也,其调密集短促,其音薄速而琐细。琴则雅器,称为乐海。其音沉厚而舒缓,徐徐曲转,以赴其志。俗客听琴,谬欲手起拍落,以和动定,不解行气行神之说。静如山岳,动如擎电,殊非浅人,胸无点墨者所能意及。「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听琴诗甚多,此则庶几解人之语乎。
抚弦行腔,不外上下停顿,轻重疾徐,以为节奏,而吟猱最关紧要。每见弹琴者无论吟猱撞逗,概以一动了之,最为劣手。大凡古人制曲,均于吟猱各有其用法,如
吟猱行腔,琴调赖以出色固也;但未宜偏重,乃至伤气,流为俗套。
明朱载堉
古调
四、琴品
以技艺视琴道,不识有道之器,
徐青山「二十四琴况」曰,「和、静、清、远、古、澹、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云者,乃是操琴之要件,缺其一二,便非佳作,非所谓品格也。
夫丘公妙绝,志远声微。柳公双琐,士品第一。僧虔雍容,敬远泊如,古史称载,格高品秀,学艺俱粹,抱道沉机,倏然绝尘,求之今世,杳不可追,是宜与古为徒也。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每曲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子之听,矢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伯牙鼓琴,钟子期善听之。方鼓琴,志在高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高山。」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乎若流水。」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知音者也。钟子期受琴于成连百二十曲,补作五百八弄,二十入调。——
司马之琴台在成都浣花溪正路,金华寺北,魏伐蜀于此,下营掘堑,得大瓮二十余口,盖以响琴也。——
桓谭善鼓琴,著
蔡中郎鼓琴绝伦,常入清溪访鬼谷故居。山有五曲,每一曲制一弄,凡三年而曲成。马季长、王子师辈皆叹异之作。
蔡邕女琰,能为离鸾别鹤之操。——
孙登,字公和,汲郡人。隐处乐天,读易养道,居白鹿、苏门二山,弹一弦,嵇康师事三年。登琴遇雨必有响,如刃物声。竟因雨破作数截,有黑蛟踊出而去。——
嵇康抱琴访山涛,涛醉欲剖琴。康曰:吾卖东阳旧业以得琴。乞尚书令河轮佩玉,截以为徽货,所衣玉帘中,单买缩丝为囊,论之其价,与武库争先。汝欲剖之,吾从死矣。——
阮嗣宗见登被发,端坐岩中,遥见鼓琴。嗣宗自下趋进,莫得与言。嗣宗乃长啸,与琴音谐和,登因啸和之,妙响动林壑。——
戴公自东出,谢太傅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
戴逵少有文艺,善鼓琴,琴名「黑鹄」。太宰武陵王晞使人召焉。逵对使者前,打破琴曰:戴安道不能为王门伶人。
谢幼舆,善音律,好鼓琴,在东海王越座家僮,取官稿除名,于时在事诸人,并以谢初登宰府遭黜为恨,谢闻之,方清歌鼓琴,和畅不辍。——
宗少文炳,隐于琴,好山水,爱远游,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观,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宋王文元夫妻俱善琴,其闺诗有云,「拂琴开素匣,无事独颦眉!古调俗不乐,正声公自知。寒泉出涧涩,老桧倚风悲。纵有来听者,谁堪继子期?」——
花静妇沈满愿,休文女也。有宝琴,蛇腹断纹,铭曰,「深松候月」,凤鸟大篆书。女红小间,未尝离手。有诗云:「逶迤起尘唱,宛转绕梁声。调弦可以进,蛾眉画不未成。」——
柳世隆善弹琴,世称柳公双锁,为士品第一。垂帘鼓琴,风韵清远。——
王僧佑,博古雅淡,善琴,亭然独立,不交当世一人。——
江湛得雅琴,横几一室,萧然在位,无营。——
裴季云,性不拘检,弹琴旷远,时有文詠,每出返家,人或问有何消息,答曰,无所闻,纵闻亦不解。——
李永和以弹琴著书为乐,倏然有绝世之想。每叹曰: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
会稽贺思令善琴,月夜临风鸣弦,忽有一人形,貌甚伟,在中庭称善,自言嵇中散,谓贺曰:卿手极快,但仿古法未备,因授以
赵师利,字耶利,善鼓琴。贞观初,独步上京。尝曰,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绵徐逝,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俊快。——
赵耶利以琴道重海内,帝王贤贵,靡不钦风。旧谱错谬,皆削繁归雅。又有
王摩诘居辋川,辋水周于舍下。与道友裴秀才迪弹南风琴,泛舟来往,作
白乐天得博陵崔晦叔赠琴,音甚淸,又得蜀客姜发授
白乐天以诗、酒、琴为三友。诗曰,「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饮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
汧公李勉雅好琴,取桐之精者杂缀,号百衲琴,其犹绝者曰,「响泉」、「韵罄」,用蜗壳为徽,异丝为弦,一上十年不断。——
江南李建勋,榜竹轩四友,以琴为峄阳友。磬为泗滨友,
王大年龟,简淡潇洒,以琴书自适,意在人外,倦接朋游,于永达里园林深僻处,创书斋弹琴,吟啸其间,目为半隐亭。——
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如意听之,曰:三分中,一分筝声,二分琵琶声,全无琴韵。——
李兵部约,元机冲远,平生不近粉黛,多蓄古琴。在湖州得古铁一片,又养一猿,名山公,常以相随。每月夜,泛江登金山,击铁鼓琴,猿必嘯和,倾壶达旦而归。——
魏野,字仲先,性嗜吟咏,不求达闻,居州之东郊。手植竹木,弹琴其中,太宗祀汾阴,召之,辞疾不至。一日方教鹤舞,报中使至,抱琴踰垣而走,平生诗思清远,出人意表,若曰,「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皆人所未道。
赵阅道忭,气宇清逸,人不见其喜愠。初任成都,以一琴一鹤自随。元丰初,告老退居于衢,日惟弹琴观内典。
六一居士曰,「吾尝有幽忧之疾,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苏子瞻九月十五游西湖,月下鼓琴,有「尚恨琴有弦,出鱼乱湖纹」之句。坐客钱穆父蒋颍叔王仲至,倡和连编,一时盛传。
吴康斋琴书清造尝曰,中堂读倦,后园游归,丝桐三弄,心地悠然,月明风静,天壤之间,不知复有何乐。——
林逋隐孤山,喜鼓琴。詠琴诗有「天寒络纬悲向壁,秋高风露声入林」之句。逋琴书精敏,独拙于棋。
三吴僧义海知琴,或以欧公之论问海,海曰:欧公一代英伟,然斯语失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清柔细,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其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孤绝不同下俚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不常,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耶?退之深得趣,未易讥评也。——
东坡琴诗,欲寄欧公而公亡,每以为恨。客复问义海,海曰:「东坡词气,倒山倾海,然亦未知琴,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丝音皆然,何独琴也。牛鸣盎雉登木,言宫角也。八音宫角皆然,何独丝也。闻者以义海为知言。——
倪云林所居,有清閟阁,幽迥绝尘,中有书数千卷,皆手自校订。古鼎彝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之属敷舒缭绕。其外则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每雨止风收,携杖履自随,逍遥容兴,遇会心处,鼓琴自娱,望之者识为世外人也。——–
臞仙作
尹芝仙作
五、琴辨
操缦家竞觅古琴,但古琴可遇而不可求。乃有遇之而又莫能辨识,徘徊莫决,交臂失去,终至百悔莫挽,皆由学历不足,或赋性悭吝,艰于舍财之过。须知赏音好古两得之事,莫若购琴。如字画古玩,数百年物,称为难得,琴则千年以上方为珍品。藏家以唐琴为可宝,宋元次之,明清之佳者,供用而已。
通考孔子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谓为百世之宜。今考唐琴,用今尺度,全体三尺八寸余,乘弦三尺五寸零,是称足度。今大琴也,其不足度者,概短二寸余,认为小琴。唐宋古斫,十九足度。明清近代多出新意,不足度者十居八九云。
凡古琴体度既充,木材亦佳,是为良器。今之所见,唐斫为最古,宋制亦时有。「唐圆宋扁」,虽系概论,实表一般。元明清初之琴,常列古货店,佳品甚希见。圆则近于拙笨,扁则流于薄削,纵许时尚各有不同,而制作不精,选材又劣者,必非上品耳。
「重如铁,轻如叶」之说,素来经见重者多佳,轻之佳者百不获一。盖青桐理疏而质坚,底面合度,宝石为灰,体量自然沉著。苟系泡桐所制,又底面均薄,漆灰不佳,有一于是,体轻音薄。虽年代亦远,不足尚好也。凡此之类,散泛亦觉疏越,按其实音必空响,嚣嚣不能得清实之音,是以不取。
丝面相间,岳龈所来,前一指,后一纸,而不碍音,低头而圆背耳;反之,前高一指则抗指,后低一纸则煞音,为不可修治病。纵划去斷纹,强令低下二三分,然胸背薄削,上准音又劣矣。凡遇是类,未足珍藏。
古琴难免无病,驼背折腰,非本身残毁蚀缺,为收藏不善。有以致之前者,系以琴身立置地上,岁久湿侵,本身重量积力于背而驼;后者系以凤沼倒挂壁上,吸收风邪,力反于面而折。修理之法虽亦匪易,尚属有术。当剖腹,炒热沙填平,缓用木石宽板压伸,唯不可如
古琴题识难辨真伪,腹内较优然,亦不可必其不伪。数百年乃至千岁之物,经历已多,剖腹修治,其能免乎。虽非荒远难稽,究属认定在人,但求斷纹、木质、声音、式样都佳,而题识、文词、字体亦可略辨朝代,斯可矣。纵或假借,亦为高手,强求鉴别,无益之事,徒乱人意而已。
古来斫琴名手,无不先选良材,次规式样。无论各式,须要头尾相称,厚薄合度。头宽尾狭为不相称,面平边厚为不合度。凡如是者,音亦随之而乖。唐代名家称西蜀雷氏,所斫沉厚雄健;张钺、沈镣皆江人,所制声皆清越,作风尚好。因时地与人之不同,而文采固殊矣。
斷纹所以鉴别朝代,但一经修治,漆却非百年后不克再显。如其得之,幸勿再漆,复令文采没灭,减少兴趣,亦于声音有碍,大不幸也。或云:但留一方圆为信,余则概行封闭之说,最为无聊。好琴之士,须精娴于修治之术,不可鲁莽乖张,任性俗陋,非特残毁古迹而自误,实为后之雅人所叹息痛恨者矣。
斷纹以龙鳞、冰裂为最古雅,其次蛇蚹、梅花、牛毛,竹节大断又其次也。流水云者,乃系直纹,细如发丝,曲折间于横断,亦为可珍。龙鳞、冰裂多角形,杂于菊花小瓣于中,最为宝贵,千百之一,盖不常见。
斷纹因木质为形,木质先化,筋文分裂,漆灰随之显露于面底。面斷纹多有不类者,桐梓木质虽亦相类,而实各亦也。未有木质不化,漆灰独分裂者,有之乃如匾对,用石膏灰合漆,十年外已便开裂,但起壳碎脱,不成纹理,实与琴之斷纹有别。故漆灰优劣,于斷纹有密切关系,漆灰不坚细,则斷纹粗松。宝石、龙骨、鹿角之灰可得梅花细纹,前人造创,后人实当鉴之,上下千古,冥默会心,乌可慢言不足轻重与?
古琴已历朝代,虽为尘封,苟经抚弄,无论为赭为墨,或为茶褐色,无不隐含宝光。按坐时,眼前斷纹陆离,古意苍然。最忌于修治时满盖新漆除光,遮却古致。但可于填补处,用小石磨平,略施面子漆,令无痕迹。琴以音鉴别,所谓九德,奇、古、透、润、静、匀、圆、清、芳是也。九德中,唯古音最难得,须于静、匀中隐隐有钟鼓之声,芳字亦或多未解。此则心清者,乃闻妙香耳。虽非必取义于声音,然以数百年木质、漆色,当天日和融,风清人静之时,抚弄盘桓,芳馥之气随声流溢而出,人琴合一,动静相关,本之自然,不足为异。
大琴得雄、宏、松之声,雄类于奇,宏近于圆,松则透匀也。小琴铿锵,亦贵静匀,否则嚣矣。琴无论大小,发音刚硬,皆不足取;反之,音空而不实,尤为废材。
苏子由诗云:久厌凡桐不欲弹。此无论古琴、新琴,木质不良,不能获取妙音。纵或有大声及坚实之音,一涉凡庸,便无足取。声之妙者,不在大小,必有异趣。偶然动弦,神思顿开,如抚大操,一任纵横曲折,鲜不如志。曾购得朱氏家传,腹刊「晦庵」字样,斷纹亦佳,以声音平凡,终于弃置。
九德之纪,言声各从其类,非必佳琴则九德俱备也。假如奇古是特长,既获首妙,他无不圆润者。静匀之器,亦或偶露奇古之趣。而静匀奇古云者,特征也。故声妙音佳,九德特纪其种类,言之不可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