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易#07 蜀中琴人傳

把成都前輩琴人的信息整合起來。按年齡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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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昭(約 1856–1937)

四川崇庆县(今崇州市)人,后客居苏州等地。素有“宫廷第一琴师”美称,与九嶷派之杨宗稷,梅庵派之王宾鲁,皆一时之俊。李子昭擅琴外,复善绘事,工山水、梅花。他于清代晚期自四川成都来到北京后,数十年间以琴学大家名满京华,并应召庆王府等处任专职琴师。当时著名古琴家首推李子昭,或师传不同,或交友奇异,自称山林派,李子昭籍隶崇庆,琴绝当世,画水山梅花、身怀绝技,遭遇艰难,湖海飘零,箪食瓢饮,怀抱霹雳名琴,寻幽访胜,往来雅士高人,弹奏名满天下的古琴家徐元白,也执他弟子之礼“问礼门墙,海上相从旨奥”,访翁,抽琴为夜鼓《秋鸿》,西风飒飒月高洁,老气纳殊豪雄。1935 年□虞山派庄剑丞邀苏闽蜀苏琴家,携琴会苏州怡园坡仙琴馆,据那天《苏州明报·坡仙琴馆听琴记》载,“一室之间,据案者,凭几者,倚柱者,抱膝者凡三十余人,中坐操琴者蜀中老翁李子昭也,其操《塞上鸿》一曲,至羽翔下降,振翮上翔之际,几使人如睹飞鸿上下左右来也,……李翁色然喜,谓兰荪 (吴兰荪) 先生诸公子曰:古乐云亡,春秋已然,左襄 29 年,礼观周乐有云: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基犹未也,然而不怨矣,次之卫、王、郑、豳,秦,襄,伏生垂老,潜心古乐,各诸公子行,正想传经,万里行洵不虚矣。《白雪》一曲,听者神往。”上海申报也类似报道。

次年六月二十八日今虞琴社第五次月集。并祝李子昭八十大庆,南京青琴社杨广陵琴社南通梅庵琴社中国南北各派其中徐元白、徐立孙、刘少椿、胡斗东是海内名士、徐元白不远千里开携琴来手绘墨兰一幅上题李子昭一生事迹各派琴佩李子昭如泰山北斗。李子昭乐道安贫不求出众大有文人隐士之雅范,故今多不识之。

胡适在 1921 年 7 月 20 日日记中也对李子昭弹琴有所记述:“今晚惕予邀了几位弹古琴的朋友来家叙谈,中有李子昭先生弹的最好,此外尚有郑觐文君颇能谈乐理,曾著有《雅乐新编》一书。”(《胡适日记全编》第 3 册第 387 页,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1 年 10 月版)

裴鐵俠(1884–1950)

裴铁侠和他的《沙堰琴编》《琴余》

介紹裴鐵俠生平的主要文章是顧鴻喬《裴铁侠和他的〈沙堰琴编〉〈琴余〉》(《音樂探索》1992 年 4 月),後來《現代藝術》2021 年第 3 期又重新刊登了一遍,在知網上可以下載,能直接複製。文章上半部分介紹他的生平,下半部分介紹其著作。不知道裴先生晚年是不是有抑鬱症⋯⋯

裴铁侠,生于清光绪十年(1884 年)阴历二月初七。卒于一九五〇年六月。四川成都人,原名玉鸶,字雪琴,又名裴纲。留日时改名铁侠。父裴良从,清末举人,曾任教谕。生三子一女,铁侠居三。

裴铁侠幼承庭训,勤奋好学。青少年时代,正值中国加速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裴铁侠于一九〇四年二十岁时,与夫人胡氏结婚不久,便浮槎东渡,去日本留学。裴铁侠在日本留学期间,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留学时,曾与吴玉章同志一室同住多年。这时,他改名为铁侠。一九〇七年,因父丧,由日本成城学校休业回国,在家守制约一年后,再度前往日本,就学于法政大学。一九一二年毕业。获法学士,当年归国。

民初时期裴铁侠任四川司法司司长、下川南道观察使,一九一四年初,任四川内务司长,三月,任川东观察使;八月进京述职,归来后续任川东道道尹(当年五月改省道县官制),当时,他与成都《西成报》总编辑、川西道署代理内务科长、《四川政治公报》主编吴虞时有往来,此公也是裴府雅集之座上客。

一九一五年,裴铁侠赴北京。任内务部顾问,分发浙江以简任叙用。时值袁世凯窃夺辛亥革命成果,妄图恢复帝制。四川则军阀混战,连年不息,裴铁侠深感国事维艰,前途无望。遂退出政界,转而开始接触古琴,从此闭门栖息不问时事。一九一五年九月,返回成都。

《今虞琴刊》登载裴铁侠“派拟虞山,师事清季琴师张瑞山弟子浙人程桂馨氏。”他的亲属曾这样回忆:

“老人后来常对别人谈到,寓居北京,平居无事,便跑到一寺庙去向时和尚学琴,自学琴后,便不分寒暑昼夜,成天弹奏”。裴铁侠在《今虞琴刊》中还撰有“问于山东王心葵,友于九嶷杨时百”的文字。同时刊出了一封裴铁侠在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四日寄与今虞琴社査阜西、彭祉卿的一封信,信中有“⋯⋯弟襄在燕都,曾交杨时百、王心葵诸人,尤推时百好古,老而弥坚。当时为彼丛书出版之时也。”由这一段话,可以看出裴铁侠在京时,与同时在京的著名琴家杨时百、王心葵问琴艺。琴界大师的影响,对裴铁侠以后钻研琴学,编著《琴编》《琴余》,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以后数十年间,他收藏名琴、以琴会友、探索琴艺,几乎将身心全部投入对古琴艺术的不懈追求中。裴铁侠与胡氏一九〇四年成婚后,生四子。胡氏于一九二四年病殁成都。以后,裴铁侠续娶雷氏,生三子三女。雷氏于一九三九年病逝。一九二四年,年满四十岁的裴铁侠,慕名去四川外语专门学校,下拜正在该校读书的青年学生喻绍泽,从此二人投契终身,喻绍泽巍然为蜀派琴人。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川军阀刘湘出任四川省主席,全川划为十个行政区,各区设行政督察专员。裴铁侠因与刘曾有旧交,被任为第七区(泸县)督察专员。一九三五年六月到任,因与当地士绅不合,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卸任返成都。从此隐居沙堰,托兴丝桐,以终其身。

一九三六年九月“成都市正俗今古乐剧改进研究社”成立,特邀裴铁侠与其他几位喜爱艺术的社会名流,方鹤斋、刘豫波、袁朗如、丁少斋、王岫生等担任该社名誉社长。该社活动内容包括京剧、昆曲、川剧、古琴及新乐等。

一九三七年春,裴铁侠邀集成都琴人组成律和琴社,自任社长。成员有喻绍泽、喻绍唐、白体乾、吕公亮、徐孝琴、王星垣、梁儒斋等。每月雅集一次。一九三七年秋,查阜西、胡莹堂两人来到成都,与律和琴社全体成员会晤。并于当年重阳日在成都摄影留念。这是律和琴社保存下来的唯一照片。律和琴社成员徐孝琴年已六旬,倾心琴艺,亦常游食于裴氏门下。

裴铁侠家居成都少城同仁路四十八号,深宅大院,竹树幽静。大门外悬一木牌,上书“本馆教授七弦雅乐”八字。院内堂屋前有两株楠木矗立,故称双楠堂。裴铁侠因藏有唐代雷氏所制大小雷琴,又称双雷斋。这里将裴铁侠珍藏的大小雷琴的有关资料作一简述。

⋯⋯

英国剑桥大学著名汉学家、东方音乐学家劳伦斯·毕铿博士,曾在《唐代音乐和乐器》一文中,对此大、小雷琴作过如下描述:“⋯⋯一九四五年初,我曾有幸在成都郊区裴铁侠(字雪琴)先生的家中目睹了他那一对名琴,双雷——大雷和小雷——并且弹奏了小雷。《今虞琴刊》(令虞琴社编辑出版)上曾刊登过这两张琴的照片,该照片已模糊了。照片上(用白色隶书)附有琴的内观和外表的详细说明。大雷的龙池(即音孔)下面,底板上有一九厘米见方的图章,上镌六字:新安汪氏善吾。琴腹上刻有五个楷书:大唐雷霄制。小雷的琴腹里面和上弓形板正面下方有毛笔字:开元十年西蜀雷氏⋯⋯按照照片说明,这些字迹已不甚清楚,无法辩认。因此,该二琴的制造年代

(公元 722 年)就同雷霄本人活动的年代相吻合了。虽然琴名分大小,双雷的长度都是一样。这两张琴之中只有小雷还十分完好。我用一张宋琴弹完一首《阳关》之后,裴先生进屋拿出了双雷。然后,我用小雷弹了一曲 puancnau。一般改用从没有用过的琴总觉不惯,恰恰相反的是弹奏小雷竟比我用惯了的琴还要顺手,还要自如。泛音格外洪亮、清晰。这两张琴上的断纹精细,清晰可辨,用指头感觉不出来。大雷上那种称为蛇腹纹的特殊形状的断纹和小雷面板上的流水纹证明此二琴已约有千年的历史了。琴上的漆不是普通的清漆,而是坚硬粘凝状的硬壳,约三至五毫米厚。齐特拉琴(zithev)方面的权威人士认为除非改造齐特拉琴,否则绝不可能篡改面板背面的铭文。双雷漆的状况和断纹的花纹无可争议地证明它们是真品。铭文绝非伪造。”

裴铁侠一生收藏古琴不少,其中除唐代大、小雷琴外,还有宋、元、明、清各代古琴二十多张,均属上品。如唐琴“古龙吟”、宋琴“龙璈”。裴铁侠将大、小雷琴与“古龙吟”“龙璈”并称为四唐琴。现考证,“龙璈”为宋琴现藏四川大学博物馆。“古龙吟”据说现在上海。《今虞琴刊》中,对裴铁侠的其它藏琴亦有记载。

裴铁侠平素除与琴人雅集切磋外,他与当时成都文化界名流亦交契颇深。如林山腴、谢无量、杨啸谷、叶石荪、曾圣言等皆有诗歌酬答,每宴集时,裴铁侠必亲抚七弦,或《阳春》或《高山》《流水》或《潇湘水云》⋯⋯众皆意兴盎然。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一九三八年成都市民开始疏散乡下。律和琴社活动停止。约一九三九年后,裴铁侠迁至成都西门郊外沙堰处,住宅署名沙堰山庄。在此期间,裴铁侠将自己研习古琴之心得体会,整理成稿。抗战胜利后,《琴编》《琴余》相继刊印问世。

随即成都琴界诸人,由裴铁侠发起组织,恢复琴社活动。一九四七年组成岷明琴社,主要成员有裴铁侠、喻绍泽、喻绍唐、伍洛书、李燮和(与后文中雪鸾、李璠均为一人)、马瘦予、阚大经以及卓希钟等人。每两周集会一次,互相切磋琴艺、交流心声。喻绍唐曾作《首次琴集记》,详细记录了琴人们在抗战胜利后,于裴铁侠家中的第一次雅集。现摘录如下:“民国三十六年正月十一日,社友等应裴君之约于裴宅首次琴集,午前十时,李燮和、伍洛书均已先到。日中马瘦予绍唐绍泽连袂而至。伍君携有新斫仲尼式琴一张,色深赭体甚修伟,近年所见大琴恐未有出其右者⋯⋯裴君亦出具先年所仿大雷琴式一床,音亦洪松,较之伍有过之无不及,裴君继用所藏“龙璈”古琴奏《秋鸿操》,社友等久未闻装君鼓此操,故皆悚耳静聆,一室之中除琴音之外,不闻有一点其他声息,一时觉鸿雁来宾,恍若置身于霄汉之间⋯⋯”

劳伦斯·毕铿博士曾作为中英文化专员于一九四五年由重庆来到成都。一九四五年夏,他专访沙堰山庄,与裴铁侠相识,同时见到双雷。拜访中,毕铿曾向裴铁侠提出邀请,请裴携琴赴英伦讲学,裴不同意。此事当即在蓉城传出,受到人们敬重。一九四八年,《琴编》《琴余》成书后,裴铁侠特将此书远寄英国,附一诗曰:“英国伦敦剑桥大学教授毕铿博士,风流儒雅,尚志音律,昔年曾访,沙堰琴集。都人向慕,传为美谈。今日成书远寄,求其友声之喟叹。赋句云:曾访知音在水湄,远处投赠更何疑。中欧从此通仙籍,忆向英伦问子期。戊子初秋,铁侠写于成都双楠堂。”诗句咏出了四十年代裴铁侠与毕铿博士的一段友谊。这段友谊也是现代中外古琴交流史上的一则佳话。裴铁侠当年的学生李璠谈到这段历史时,曾这样回忆:“毕铿教授由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陪同访先生于沙堰别墅,先生为奏高山流水之操,毕铿大受感动,渠未料除徐(元白)、査(卓西)外,尚有如此高手也。流连忘返,盘桓竟日。七十年代,先生有孙去英伦,毕铿曾约家宴,席间唏嘘,以当时无录音未将先生高山流水留下为恨事!一九八二年,先生哲嗣裴元龄兄自旧金山来函约我鼓奏录音,从其嘱,曾试录成磁带转赠之,因我已久疏操缦,愧不能仿先生之神韵,仅代为一报毕氏对先生知音之遇而已”。后来李祥霆先生在英国伦敦拜见了仰慕已久的毕铿博士。毕铿博士在与李的交谈中,曾关切地询问到徐元白和裴铁侠的子女的情况(1989 年 5 月 26 日《中国音乐报,毕铿拜访记》)。值得一提的是,毕铿博士将裴铁侠赠送的书籍于 1967 年退休时赠送给了剑桥大学图书馆,现藏于该图书馆《毕铿书籍专柜》中。书柜中收有关于欧洲之外音乐方面的许多书籍和手稿。

一九四三年,鳏居中的裴铁侠续娶沈梦英。沈为蜀中名印人沈靖卿幼女。沈氏家传古琴“百纳”。后沈携琴嫁至裴家,裴铁侠为此琴取名“引凤”。现藏四川省博物馆。旧传为五代时期制造,现鉴定有宋和明末两说。裴铁侠长期赋闲在家,家中人口甚众,生活系出租房屋和田产维持。裴铁侠对家中经济管理极严,儿女们除每期必交学费外,一律不给零用。夫人及哑妹(先天聋哑,随兄生活至终)均巧于手工,常为当时科甲巷绣花铺绣花,收入充作零用。裴铁侠将一生积蓄,用在了收藏名琴,购置城内和沙堰两处住宅,以及刻刊《琴编》《琴余》上。

裴铁侠长期以来,深居简出,性格愈加孤傲自负。到晚年,他除与琴友和少数文人接触外,断绝了一切社会交往。⋯⋯六十岁的裴铁侠,孤寂之情流于笔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成都解放。长期蛰居,使裴铁侠对世事置若罔闻。面对如此巨大的变革,裴铁侠甚感惶惑,忧虑不安。时值长子裴惕生久病卧床不起,次子裴元龄尚在国外未归,四子裴默痕为谋生计下海唱竹琴。其余子女尚年幼。在没有任何开导劝解的情况下,装铁侠自感生活的窘迫将危及视若性命而珍藏的雷琴,便萌生自戕之念,终于在一九五〇年六月某夜,与继室沈氏将双雷击碎后,同时服毒自尽。家人发现后,立即送医院,抢救无效,两人相继去世。后在裴铁侠房中书案砚台下见到字迹工整的一纸遗嘱:“本来空寂,何有于物,去物从心,立地成佛”。十六个大字。另批有小字一行:“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铁叟笔。”不久,査阜西先生由北京发来电报,邀请裴铁侠携双雷前往北京参与古琴研究工作。可叹人琴俱亡,成千古憾事矣。

1937 年律和琴社雅集,前:袁朗如、胡瑩堂、査阜西、裴鐵俠、徐孝琴,後:喻紹澤、卓希鐘、白體乾、梁如(儒)齋、喻紹林、喻紹唐

大小雷琴記

刘振宇《成都新发现大小雷琴记初探》(《大匠之門》2017 年 12 月)公布了兩篇新發現裴氏手稿,我們得以知道雙雷琴的故事。

大雷琴記:

大雷腹有“大唐雷霄制刊”识,通体细牛毛断纹,清古,旧为成都天闻阁叶氏所藏。相传叶氏获于成都西门外旧宦某氏,同见者王君分得此琴宋鏱锦囊一具,持赴沪上,售价数百金。当时海内嗜琴者,余于以知成都叶氏雷琴焉。予于民国九年返川,闲居寡欢,访琴自怡,知叶氏雷琴而莫缘得见会。叶君建梧(介福之孙)任职少城公园事务主任,将雷琴陈列展览,因得快睹其雄伟之姿,并得一弹阳春曲,举向所见称为雷氏琴者,盖鲜有其比矣。后建梧欲寻其父惜琴,乏于资,挽刘君种云以雷琴介于余,质五百金。余以价数多寡姑不论,琴面略有脱落,非修補不能保存。盖虑风湿浸入,古木质将成灰烬无已,则添价归余,以便修治。叶君以先人所保,拒未成说。

又五年,种云复携来求售,则七弦一线腐坏,竟不能乘指。叶氏以既不能修治,终难保有先人之遗,不如售之耳。余既得藏是琴,并获小雷,因以名斋,且允叶氏为记,俾叶氏保存三世之德亦彰。惜琴为叶介福之子、建梧之父,清末携一琴遨游名山,莫之所终云。

墨生按:襄在华阳职校三班,同学叶式煜及式焌即惜琴之孙。其父剑鸣与建梧为弟兄,曾数年一访其祖,均无消息云。

小雷琴記:

曩余游北平,有以月琴求售者,腹刊“大唐贞观五年制”,体大,断纹奇古,索价甚昂,杨先生时百见之曰:“君无须此。君归蜀苟能留意搜求,必有得雷琴之机缘,是何足羡。”予笑颔之,因而购是琴之热念顿减,然后实悔之。回忆断纹、体裁之为唐琴无疑也。嗟乎!物各有其主,得失亦各有其时,予之不得是琴,岂因杨先生之一言而竟兴为之阻耶?自后离平,而沪而浙而楚,奔走道途,于民国九年始获归息家园,罢绝交游,明窗净几,静默一室,终以是琴之不获置我案头为恨也,然讵知杨先生之言竟验于十年之后耶。

小雷初为清游宦菇氏所宝,继又为嗜古者某氏所藏。某氏挽书贾张某携来,称为宋琴,问何以知为宋物,则以原有宋锦囊面上刻丝载宋人名字为证云。(前清旗籍如柏,号寿山,科甲出身,为清肃邸王亲家,好琴书,曾补四川汶川县,未到任,调署遂宁县,曾于县署建百二琴楼,而是琴乃为第一琴云。又据孝琴来云仍为菇汉章,汉州知州举人。)偿价留置之,细视腹中,似有题识,用鬃刷轻扫其尘垢,先见“开元”二字,陆续辨识,则为“开元十年西蜀雷氏”,以下都已为风尘侵蚀,莫能认识矣。嗣又于右侧发见“天宝”二字,当时虽亦惊喜,出于意外,然必为唐代,且为唐代之雷氏所制,似又非可以模糊数字而为千年名物也。至于断纹、木质、声音,虽亦复映证其年代远近,究属考古者之臆测,亦未敢拟为必然,必先有其一焉。

曾为先代名士大夫所鉴定,又为海内名琴比拟所不逮,庶几款识题跋为不诬,然后移彼证此,二其形、一其神,庶几互参较定,为不虚也。夫古今贤材不出世,其出世而能显赫于当世者,其德类不孤。是琴来不一月,而叶氏之大雷出售,竟同归于我斋,物聚于所好欤,千里马因伯乐而常有欤。双雷琴之得以互证而益明,盖亦有数存焉者矣。

照片上的字:

成都雙雷齋攝記

大雷琴,仲尼式,通體細斷紋。長木裁尺三尺九寸,合英尺四尺九寸五分。腹刊楷書「大唐雷霄製」五字。龍池下篆書「新安汪氏善吾」六字。圖章方形,二寸五分。

小雷琴,仲尼式,體长与大雷同,通體蛇蚹斷紋。琴面兼有流水紋。腹內墨書「開元十年西蜀雷氏」八字,下模糊不能識。

龍琴舫(1886–1959)

史料

《几个琴人的情况》,《査阜西琴學文萃》第 28 頁

龙琴舫 四川成都人,今年六十七岁。现住成都外东王化上街 26 号巷内。1937 年据成都琴社琴人反映,蜀中琴坛自晚清唐彝铭、张孔山辈创为新声,风格已变,惟龙氏尚是旧时霸派云。惜龙氏其时在梁山,我未及亲听。成都裴铁侠在北京学琴,风格驳杂,回川后睥睨琴坛,独仍尊龙氏为本蜀霸派,著于通信,刊入《今虞》。龙氏身世不甚详悉,惟据其本年 6 月 1 日给我来书中有云:“……舫学无术,幼癖嗜琴,数十年糊口四方,以致一曝十寒,毫无成就。博得虚誉,贻笑知音。民三十厌世还乡重研古调,颇慰清贫,两鬓催霜,痼疾忽发,殆类瘫痪,左名右食,窘于下指,实属毕生之恨。”又据成都名斲琴手卓希钟今春来书云:“……龙琴舫先生现寓王化桥 26 号叶园内,生活清苦……”此外只知道他往时能弹的曲操很多,其他情况不悉。

何明威寫

第一篇信息量更大。《絲桐神品》有龍先生好幾首大曲,那是 1956 年的錄音。下文說 1958 年時他因爲類風濕,手已經有些抖,音有些不準。

何明威:蹭蹬岁月坎坷路,阳春一曲话古鲸,可矣庐古琴斫制研究,2018-09-25

龙琴舫,一八八六年出生于成都,9 岁拜灌县(今都江堰市)二王庙道长杨紫东为师,学琴六七载。杨紫东是清末著名琴家,对川派古琴的复兴与传承,与张孔山、钱绶詹等人一样,居功不浅。杨紫东的授琴方法,在那个时代颇为特别,自己亲力亲为之外,还鼓励龙琴舫和他的儿子杨亘通过“交换”琴曲来相互学习,并允许龙琴舫于师门之外,追随钱绶詹学习新的琴曲。钱绶詹,江浙人,亦是清末著名琴家,咸丰年间入川,著有琴曲《钱氏十操》。就这样,身受名师指点,加上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才十五六岁时,龙琴舫已声名鹊起,被琴界视为川派古琴的新一代翘楚。

一九五六年,查阜西先生率全国古琴调查组走访四川,龙琴舫被列为当代泛川派代表琴家之一。至于何谓霸派,龙先生对江嘉祐说的一句话,蜀中琴界耳熟能详:就是在坝坝里面弹琴嘛。同样的意思,一九五八年夏末秋初,龙先生在回答我的询问时,把“坝坝里面”换成了“川西坝子”。当然,这只是一种玩笑。龙先生的“霸”,不是一味追求字面意义上的霸气,而是强调一种开风气之先的开阔境界,一种无愧先人启迪来者的敞亮与豁达的精神。他先后师承杨紫东和钱绶詹,学有所继,又不拘一格,创造性地将蜀地琴风和虞山琴艺相融合,提出了“川之虞山”这个概念,既继承了传统川派的急浪奔雷,又融入了早期虞山派的清微澹远,进而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独树一帜的霸派琴风:苍劲练达,浑厚通透,意境悠远而深邃。在老八张中,我们可以听到龙先生演奏的的《捣衣》,这首出自《钱氏十操》的琴曲,具有明显的霸派风格。

大哥从老家合江来到省会成都,先就读于石室中学。石室中学位于武侯祠近旁,他课余游览武侯祠时,听到有人弹古琴,琴声古朴而又温润,如闻仙乐,久久不能忘记。其实,老家书楼的墙壁上,曾经一直挂着一张古琴,但家中谁也不敢擅弹。父亲说,琴是读书人的爱物,要读出一些成就才能抚琴。这次武侯祠遇琴,想必勾起了大哥不能抹去的一丝念想。后来进入川大求学,大哥加入了学校的国乐团。他想学古琴,可川大没有古琴老师,于是专攻二胡。有一年回老家,我听他演奏刘天华的二胡名曲《病中吟》《良宵》和《空山鸟语》,特别喜欢。大哥说,二胡他所爱,古琴他更爱,希望有机会得偿所愿。

果然天遂人意。大哥有位老师,是名列蜀中“五老七贤”的林山腴先生。清末民初,巴蜀文人雅集,通儒博学之士比比皆是,尤以五老七贤光耀全川。五老七贤其实是泛指,是彼时享誉大江南北的蜀中文化群体。他们不仅博学多才,更有经世济民之志向,为政者清廉刚正,为教者广植桃李,传承并光大了蜀学的优良传统,深孚众望,为时所重。林山腴先生知道大哥的学琴愿望后,为他推荐了龙琴舫先生。《文心雕龙》专家杨明照先生也是大哥的授业恩师,他推荐的也是龙琴舫先生。大哥喜出望外,他买来猪肘子,用红纸包裹好,写上吉利语,遵古制三叩首,行束脩拜师之礼。其后,大哥与侯作吾、黄度、何朝恕、江嘉凤江嘉祐姐弟同列龙先生门下,成为龙老入室弟子。龙先生与侯作吾亦师亦友,这一点,和侯先生与何朝现的关系类似。此乃后话,我有专文详叙,按下不提。

大哥说,龙先生是一位儒雅的长者,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从来不弹《广陵散》,因为它充满了叛逆与杀伐之气,与中正平和背道而驰;也从来不弹《凤求凰》,因为它柔情旖旎、缠绵悱恻,视三从四德为陈规陋习。大哥还说,龙先生授课从不打谱,而是边弹边唱。弦律的高低起伏,琴曲的意趣韵味,无不随着龙老的吟哦而纤毫毕现。这种唱谱法,龙先生谓之“啷当调”,在以口传心授为主要传承方式的古琴教学中,实乃别具一格。在龙先生那里,从《仙翁操》入门,然后是《醉渔唱晚》,再后来是《岳阳三醉》《阳春》《潇湘水云》《普庵咒》《渔歌》《南平沙落雁》《长门怨》《高山》《捣衣》《梨园春思》《渔樵问答》《客窗夜话》,大哥一共学了 14 首琴曲。每学完一首,回到学校后,大哥就凭记忆把龙先生的啷当调记录下来,还原成减字谱,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

龙先生年轻时曾短暂从戎,上个世纪 30 年代中期解甲归田,以教私塾和古琴为生,过着半隐居生活。龙先生的前妻早年去世,大女儿去了美国。身边虽然还有其他子女陪伴,遗憾的是,他们均不以古琴名世,倒是他的妻侄何朝恕,与侯作吾、黄度、江嘉凤江嘉祐姐弟,还有我大哥,拜在他门下继承衣钵。更遗憾的是,龙先生的嫡传学生,多数已经故去,目前在世的只余江嘉祐一人了。龙先生后来娶了一个农村女子为妻,识字不多,没怎么见过世面,但她勤劳善良贤惠,是龙先生晚年生活的好帮手和好伴侣。

一九五八年夏末秋初,大哥带着我去看望龙琴舫先生。龙先生家住三官堂,与望江楼隔河而望,彼时还是地地道道的穷乡僻壤。房子是名副其实的茅屋,顶上全是茅草,片瓦也无,墙壁则由竹篱和黄土上下铺砌而成。我们去时,柴门洞开,龙师母正在门前的几分地上侍弄蔬菜。进得门去,只见破败的堂屋正中,摆放着一张大方桌、四条高板凳,此外别无他物。大哥恭恭敬敬呈上给老师买的礼物,是一件白大绸衣衫。那一年,龙先生有恙在身,类风湿日渐严重,抚琴时手指已不够灵活,连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准备替他录音的事都暂时推掉了。此前,一九五六年,应査阜西先生之聘,龙先生任职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特邀演奏员,不赴京,定居成都培养学生,每月享有适量的生活补助。可是,长期深受类风湿折磨的龙先生,自觉无力完成这一重托,非常伤感。他给查先生去信,字里行间满是无奈:“……舫学无术,幼癖嗜琴,数十年糊口四方,以致一曝十寒,毫无成就。博得虚誉,贻笑知音。……两鬓吹霜,痼疾忽发,殆类瘫痪,左名右食,窘于下指,实属毕生之恨。”今天,看见自己的弟子前来问候,龙先生十分欣慰,他换上白大绸衣衫,把古鲸搬到大方桌上,就坐在高板凳上为我们示范演奏了一曲《阳春》。这毕竟是一张丝弦琴,音量明显偏小,龙先生就拿来画轴抵在方桌的边缘上,让我在画轴的另一侧细听,果真收到了放大声音的奇效。此时的龙先生,手已然有些颤抖,音已然有些不准,但琴声所传递的冬去春来,大地复苏,和风骀荡,万物葳蕤的画面,让我在聆听之际,心中充满了“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的感动。令人悲伤的是,次年,龙先生就去世了。

龙先生的离去,让身为家庭妇女的龙师母一夜之间失去了依靠,生活拮据,无以为继。不得已,龙师母只得将门前几分地上原本自给自足的一点蔬菜,偷偷拿到街面上去卖了,以换些油米钱。那个时候,私人卖菜这种行为,虽说只是小买卖,却也算是做生意,也会划入投机倒把行为,是必须无情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一旦被抓到,后果不堪设想。可以想见,龙师母彼时的生活,实在是非常艰辛。

不久之后,据卓希钟先生说,俞伯荪先生找到龙师母,想要借用古鲸。俞伯荪与龙先生有参师之遇,他对龙师母说,现在是困难年代,与其在墙上供一张无用之器,不如将其换取有用之物。他告诉龙师母,受人之托,有人愿意用 4 斤粮票加 40 元钱,置换龙先生的两张琴:古鲸和另一张明琴。龙师母淳朴,同时也是为了生计,就答应了。为了表达谢意(4 斤粮票,40 元钱,在那个年代够生活一阵了),龙师母还把龙先生珍藏的所有古谱和琴弦,一并给了俞伯荪。

江嘉祐寫

江嘉祐:回首故人千里,一身将影向潇湘,可矣庐古琴斫制研究,2021-03-27

通过卓希钟先生,父亲认识了当时在成都名气极盛的琴家龙琴舫先生。我第一次接触古琴,是龙先生到我家来给大姐江嘉凤上课,那是 1947 年,姐姐 14 岁,我才 5 岁。那时家里条件还不错,每次都用黄包车接送龙先生来家里教琴。除了上课的酬金,我最记得课间休息还要给先生摆出各式小点心请他品尝。姐姐跟龙老师习琴将近两年,之后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家情势急转直下,已经没有心力再请龙先生来上课了。

1957 年我初中毕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喻绍泽先生的古琴表演,心里面多年以来潜存的对古琴的向往越来越强烈,于是请父亲带我去龙先生家拜师。那个时候我已是家道中落,家庭条件比龙先生还清寒。哥哥找朋友借了张乾隆琴给我弹,琴弦都是龙先生给我上的,学费的事情根本就没提。我学琴热情很高,每星期差不多去学两三次,一直到 1959 年 11 月龙老去世,我跟随先生学了整整两年。

龙先生 1886 年生于成都,据他自己说,9 岁开始跟随灌县(编注:即今都江堰市)二王庙道长杨紫东学琴六七载,杨紫东是清末泛川派琴家,也是张孔山的琴友。之后,龙先生又跟随钱绶詹学琴,并与杨紫东的儿子杨亘通过“换”琴曲来相互学习,十几岁就在琴坛上颇有名气了。1916 年,龙琴舫与谢云生一起开设“长啸琴馆”招徒授琴,为蜀中培养了不少优秀琴人。20 世纪中期,因其在琴艺上的极高造诣而名满川内外琴坛。

龙先生年轻时曾短时从戎,40 年代中期,便解甲归耕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过先生很少耕种,主要是他爱人务农,他自己则教些私塾和古琴学生,过着陶渊明那样的归隐生活。查阜西先生说:“成都裴铁侠在北京学琴,风格驳杂,回川后睥睨琴坛,独仍尊龙氏为本蜀霸派。”裴先生回到四川后在琴上是比较孤傲的,但他对龙老相当客气。在我的印象中,龙先生交游较少,更喜欢抚琴养性,自得其乐。不过,先生在民国四川琴界的名气和地位很盛,除了查阜西先生外,吴景略等先生也都来拜访过他。龙老一般不会和我说这类事情,他不爱谈这些,但是他的确有说过自己是“霸派”。查阜西先生也曾提到“霸派”这个概念,他说:“1937 年据成都琴社琴人反映,蜀中琴坛自晚清唐彝铭、张孔山辈创为新声,风格已变,惟龙氏尚是旧式霸派云。”

龙老的学生我知道的不多,知道侯作吾、卓希钟、黄度、俞伯荪、何朝现都曾经向他讨教过琴曲。龙先生有个儿子叫作龙汉民,也能弹琴,很可惜在三十多岁就病逝了。先生还有一个侄女叫何朝恕,年龄与我相仿,既能弹钢琴也能弹古琴,但后来似乎也未能继续下去。龙先生的学生在年龄段上都比较大,多数已经逝去。古文学家、西南民族大学教授何宁先生曾于 1948 年左右向龙先生学琴,当时他还是川大学生。因为历史原因,何宁先生后来被打成右派,古琴也就不能继续了。恢复名誉后,何宁先生年岁已老,教学任重,基本也很少弹琴,十多年前亦已故去。这样算来,龙老这一琴脉,好像就只剩下我这个平庸的嫡传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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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生憾然的是,无缘得到吴先生亲自指点。“文革”结束后我曾给吴老写过一封信。吴老热情地回复并鼓励我恢复琴艺,积极参加成都各种琴艺活动,继承龙老这一派的脉传。80 年代初,我爱人所在的四川音乐学院民族乐团受文化部邀请,进京调演《蜀宫夜宴》。我让她代我去看望吴老,吴老不仅热情接待了她,而且让她带给我他当年自己来川访问的录音,以及北京古琴研究会会刊《琴论缀新》。吴老带话:“这些包括龙老的演奏是钢丝录音,‘文革’历经波折音响已经坏了,但作为你老师的纪念,你还是值得保存的。”遵循先生的话,我把这些磁带保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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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澜认为,技术是一个广义的概念,既包括了我们常说的动作技术,也包括了一些内心的东西,比如说对音色的感受和把握,总之乐感本身也是个广义的技术问题。这个观点放在古琴上来看,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理解琴技与琴艺的关系。比如某些演奏家气势很好,但在音的旋律进行上做得比较粗,修饰性不够,我认为这就不能说是技术强。

喻紹澤(1903–1988)

史料

《几个琴人的情况》,《査阜西琴學文萃》第 29 頁

喻绍泽 名润,四川成都人,现年五十岁(通信处成都鼓楼街琴瑟斋卓希钟转)。其身世不详悉。仅于 1937 年成都律和琴社琴会中晤见二次,闻其服务于教育界。醵刻《天闻阁琴谱》之叶介福为其外祖,或云琴操世其外家之学。其人风度娴静,依我个人印象在律和琴社中,技艺应推第一,所弹《流水》正是张孔山派,就中滚拂一段运指最为灵活,出音优柔,今时弹张派《流水》无出其右者。

1953 年 6 月 29 日

《为喻绍泽就业给常苏民书》,《査阜西琴學文萃》第 71–72 頁

去夏音研所曾向余索喻绍泽材料(《嗖勃集·几个琴人的情况》),近顷龙琴舫等五人又来书倩为绍介。经分函吕公亮、卓希钟等了解,则喻为旧教育人员,例不得出境,且为地主家庭出身,乃白于吕院长及元庆,由余试函常苏民云:

苏民同志:去年文代大会时,弟原有往各地访问古琴家的计划,以为可以到成都再向您请益的。后来会后又有一连串的会议,就到了隆冬,原来计划竟不能实行,也就失了去年再见之约。我想,以后我还是能有机会得您的教益的。

在成都,我有许多弹七弦琴的旧友,其中我亲自听过弹得很好而又有代表性的是喻绍泽和龙琴舫。他二人都十分贫困。对于年近八旬的龙琴舫,正由民族音乐研究所通过人事部门深入了解,将来或可直接予以延聘或照顾。惟喻绍泽还年青,他是四川的失业旧教育人员。据闻曾应华北招聘团,因川文教厅不同意失业教育人员离境,故失业至今仍无工作。他虽然是地主家庭出身,据朋友们侧面报告,不但退押早清,而且思想比较进步。好几位旧时的琴友正面来信,要我替他设法使他早得工作。

我想,喻绍泽既是失业的旧教育人员,例应留川工作,只要身家确实清楚。也许您有可能使他早些得到工作,并可以使他在业余对这一古代重要音乐作些有益的贡献。因此,我也正面地替他向您作同样的请求。如有可能,或您想找他谈话,可以就近叫鼓楼南街 164 号琴瑟斋乐器店主卓希钟传达。

附上我从侧面得到关于喻绍泽的材料四种,供您参考,并希望您在深入了解后,对他这样的照顾有无可能,给我示复,俾释下怀为祷。

1954 年 2 月 5 日

喻文燕寫

喻紹澤先生也具有川人的曠達樂觀。很奇怪的是,似乎喻家與龍琴舫沒什麼交往,爲什麼呢?

喻文燕《古琴傳承與藝術人生》,《現代藝術》2021 年第 11 期。

在成都,琴界老老少少都叫我「四孃」,其实在家里,我这一辈四十多个兄弟姊妹中我行十四。从幺舅爷廖文甫算下来,家族里面会弹琴的人至少有十八个,我父亲喻绍泽他们六兄弟,有三个都跟幺舅爷学琴。所以说起弹琴这件事儿,那是我们喻府一大家子的事儿。

对于我们家族的琴艺来说,幺舅爷廖文甫是相当重要的人物,我的奶奶廖佩兰是廖文甫的亲妹妹,喻家三兄弟(喻绍麟、喻绍唐、喻绍泽)弹琴都受教于幺舅爷。幺舅爷从广西回到成都之后,我父亲他们便开始跟随他学古琴,父亲和二爸对弹琴尤其痴迷,几乎每个星期五都要去找幺舅爷学琴。后来听我父亲说,他这辈子真正的古琴老师就只是幺舅爷,幺舅爷去世后,他和二爸主要是通过以琴会友的方式增长自己的琴艺。民国期间,成都弹琴的人并不多,特别爱琴的人,大家都彼此认得而且常有往来。在我的印象中,解放前,父亲、二爸主要是和裴铁俠、徐孝琴、袁朗如、卓希钟、伍洛书、白体乾、李藩、梁儒斋这些成都本地琴家来往。当然,那些来成都的外地琴家也都和父亲有或多或少的接触,比如查阜西、徐元白等。

大概 30 年代中期,有一天父亲在家里午睡,帮佣老吴突然就来敲门:「三少爷,外面有个老者要会你,很气派的样子,姓裴。」父亲一听就晓得是裴铁侠先生来了,翻身就起来,三步两步赶到门口去迎接。父亲把裴先生迎到我家花厅,两个人都很高兴,一见如故。裴铁俠是两次留学日本的人,很开放,一来就把父亲抱住,说:「绍泽,我终于见到你了!」听说裴先生来了,我二爸、大爸都赶紧出来见面。几个人坐定后,自然就开始赏琴。父亲请裴先生先弹,于是裴先生弹了首《阳春》,父亲呢,弹的是《流水》,二爸好像弹的是《高山》。弹完后,裴先生很高兴,像是找到了知音。这次见面大概有一个时辰,分手的时候,裴先生就邀请父亲和二爸去他家弹琴雅集。从那个时候开始,裴铁俠和我家就常来常往了。

1937 年,装先生把成都十几个琴家组织起来,发起了律和琴社,父亲和二爸都参加到琴社中。琴社每个月要雅集一次,大家轮流坐庄,抚琴、作画、吟诗、小酌,很是惬意。律和琴社当年在成都赫赫有名,很多弹琴的人都以能坐庄请大家雅集为荣。琴社里面有位同仁,家里比较贫穷,没钱请大家吃饭,久而久之觉得很过意不去,居然把自己的写字台卖了来做东请客。这件事情父亲记得很清楚。因为抗战的全面爆发,律和琴社的活动被迫停止,但这些琴人的友谊和交往却一直没有淡去。

解放前,另外还有一次与外地琴家的交往父亲常常提起,那是 40 年代中期徐元白先生的突然来访。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忽然有人敲我家的门,当差的就问是谁,那人答道:「我是杭州的徐元白,来找喻绍泽先生。」父亲很惊喜,马上迎出来,当时徐元白先生已经是非常有名的大琴家了。徐先生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是:「绍泽,我来成都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几天后,父亲专门为徐先生在家里组织了一次雅集,成都当时的五老七贤、琴人、画家等来了二十多人。来雅集的路上,徐先生居然在成都街头遇到了周方白,周先生是个杭州画家,正好在成都办画展。于是徐先生邀请周先生一起来了喻府。雅集结束后,徐元白先生画了幅竹子,周方白先生就在竹边画下石头,再请成都的大书法家刘东父先生题诗,诗的内容是父亲和二爸合拟的:「石爱竹青,竹爱石真。君子相交,贵相知心。」……

其实说来我父亲在当时是个很洋气的人,毕竟是学英语、教英语的,接触到很多西方的东西。但古琴和中国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太深了,他在精神上更像一个旧式文人。他曾经对我说:「钢琴我也弹过,琵琶我也弹过,箫我也会吹,但我觉得这些都没有古琴那么深沉。」父亲尤其喜欢《秋鸿》一曲,一弹起来仿佛入了仙境。他说:「我自从弹了《秋鸿》之后,就觉得进人了一个很高很深沉的境界。《流水》这些曲子不是不好,但是真正打动内心的,还是《阳春》和《秋鸿》那种对大自然的写照,让人身心舒畅。《秋鸿》那个调是紧二、五、七弦,这种调式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就像神仙生活一样。」这些话,是父亲抚琴之余给我说的体会。他还说,这种境界一般弹琴的人很难体会到,但他有幸体会到了,裴先生也体会到了。

我生在 1941 年,解放的时候正好 8 岁,所以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记得些。刚解放的时候,大家都忙着谋生,琴会雅集基本上就不搞了,但是父亲还是坚持在弹琴。1951 年左右,家里困难到几乎吃不起饭,全家人都到外面去找临工来糊口。父亲跑到很远的地方帮人拆房子、砍砖头,晚上回来还要剥花生、摘茉莉花、砸白果、剥胡豆,总之是见到什么做什么,早出晚归,但他的想法很乐观。我父亲真心爱琴,那么困难、那么辛苦的情况下,只要一有空他就要弹琴。当年裴先生自戕,父亲非常惋惜,觉得他太想不开了,还是应该好好活下去。我父亲在骨子里面还是个乐观的人。有时候,他也会和卓希钟这些老朋友聚聚,喝点酒宽宽心。

1956 年,……查老来的那天,刚好是个星期天,可以说当时所有成都弹琴的人都到了。那几天成都琴人们高兴啊,很久没有那么高兴了,大家赏琴、交流、录音,人不多但很热闹。第二天晚上,大概七点过,查老没跟王迪、许健说,突然自己到我家来,说是想和父亲单独叙叙旧。查老和父亲促膝长谈了很久,主要问了几件事情:第一是我们家人过得怎么样,每个孩子都一一了解;第二是想了解父亲能弹些什么曲子。又问二爸喻绍唐如何过世,觉得很是惋惜。同时,父亲也问了查老他们这次调查的情况,希望通过查老了解其他地方琴人的生活和他们的技艺。那天晚上,查老和父亲一直聊到半夜十二点,直到许健奔到喻家来找,才惜惜相别。

对于我的父亲来说,1956 年是他在新中国新生命的开始。在查老和常苏民先生的关照下,父亲进人四川音乐学院工作,在新社会找到了自己新的社会角色。那一年,父亲 53 岁。刚进入音乐学院,父亲就被邀请到北京参加全国音乐周活动,一起去的还有常苏民、杜天文、李月秋、郎毓秀、沈文艺、段启成等先生。……之后父亲便一直在音乐学院,主要从事教学、演奏两种工作。从 1956 年进入四川音乐学院,他先后教了十多个古琴学生。赖贞全、罗善琪、张铜霞、郑光荣、雷小瑛、蒋庆林、何明威、李建正、李世兵、杨华梦这此学生都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

卓希鐘

卓希鐘爲名斫琴手,經營琴瑟齋樂器店,地址是鼓樓南街 164 號、東鵝市巷(兩種說法。不過兩條街挨得很近)。曾向龍琴舫學琴。卓氏因職業緣故,幾乎成了成都琴人的信息中轉站,省外很多書信代由他轉達,很多琴人也經由他相互認識。曾用白塔旁遭雷火焚餘之明代柏木爲李璠制琴。

侯作吾(1910─1963)

我寫的 蜀中琴人侯作吾先生

百度百科

侯作吾(1910~1963),名卓,又名遇辰。營山縣四喜場人。自幼性敏好學,尤嗜琴技繪畫。民國 22 年(1933 年)畢業於上海藝專。其父送他去日本士官學校讀書,他无意仕進,到日本後竟違父意進了上野美專,學滿回國。先生在重慶相園寺小學、壁山中學、成都藝專任教。

侯作吾先生是我國第一箇將古琴減字譜譯成五線譜出版的人。侯作吾一生的成就,是他的古琴技藝。他在少年時代即嗜古琴,承襲蜀派古琴的風格。由他整理改寫的曲譜,堆棧盈尺。日機空襲,他置貴重物品不顧,單背古琴去鉆防空洞。他不善於料理生活,啃鍋盔,嚼冷燒饃,是他常有的事。人笑其癡,他卻以琴自樂。一次,在上海古琴集會上,名家薈萃,作吾最年少,鼓奏《高山流水》一曲,滿座皆驚,均視爲蜀派古琴名家,由此名噪浦江。

民國 37 年(1945 年),侯作吾回到四培老家。他接到中共地下黨員張樂山、陳子木等在四喜神龍巖建立了聯絡站,立即將陳子木請到家裏,向他詢問有什麽困難需要幫助。陳子木將當地鄉保長強拉外地人當壯丁的事告訴侯作吾,侯作吾表示願去做這箇工作,保證他們的安全,並資助陳子木糧食 5000 多斤。1949 年 12 月 12 日,解放軍到達四培,侯作吾參加迎接解放的活動。這時,向營山縣城進軍的解放軍正在青巖鋪圍殲逃敵。渠縣清溪雖已解放,那裏地下黨已公開活動,但還沒有解決經費問題。侯作吾得知,立即贈送銀元 40 元。解放後,侯作吾先後在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四川音樂學院教授古琴。1957 年,他和楊蔭瀏整理出版《古琴曲匯編》第一集。其中《高山流水》一曲,是他根據清代馮去授給成都張孔山的曲譜。再經過他融會貫通改譜而成。他最得意的作品是描寫意境的《陽春白雪》、《天問》、《秋鴻》。重慶解放不久,他曾去西南人民廣播電台國際台,演奏《秋鴻》。

1963 年初,侯作吾在四川音樂學院任教時,因患食道癌,去上海醫治无效逝世。

@ 高为杰,2020-12-11

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上,如成语“焚琴煮鹤”所说的事情有没有真实发生过,不得而知。但在 1960 年冬,我却亲眼目睹了青城派古琴名家侯作吾先生焚琴烤红薯的令人心惊、心碎的真实一幕。那时我刚工作,分到一间平房与侯先生为邻,并很快与他成为忘年之交。那是困难年代,食物与燃料都奇缺。一天晚上,听到隔壁〔後闕〕

何明威《侯作吾先生轶事》,《音乐探索》2018 年第 4 期,頁 76–80。

一、

侯先生先後畢業於上海藝專和日本上野美專,音樂和美術都是專業出身。在滬上,他也曾以繪事謀生,可心心念念的卻並不是手中的那支畫筆。自少年時代開始,他即嗜古琴如命,一生的樂趣和成就亦在古琴。我的大哥何寧是龍琴舫先生的入室弟子,龍先生曾在授課時說到,侯先生愛琴愛到如痴如醉,但凡與琴有關的事都甚是講究,別的不說,不僅琴的擺放要絕對規規整整,連琴穗都必須整理得一絲不苟,彈琴時的姿態神情也要求甚高,不入他眼的人是斷不能跟他論琴的。大哥告訴我,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用在侯先生這裏頗爲應驗。所以,他的行爲做派,常常會誤給人以性情乖張的印象。

新政後,侯先生先後輾轉於北京和上海,以授琴課徒爲生。困難年代,時艱運舛,侯先生不幸患上了食道癌。那是上箇世紀 50 年代末期,他離開蜀地已有多年。一來有病在身,二來思鄉心切,侯先生在和學生交談時不經意間透露出他想回成都尋求中醫治療的想法。時任中國音協副主席的查阜西先生得知此事甚爲關切。其時,國內各大音樂學院之間盛行交流任教,查老賡即聯繫了四川音樂學院院長常蘇民,安排侯先生前去客座授課。

那箇年代,把古琴當專業學習的人原本就不多,再考慮到侯先生的身體原因,川音只給他分配了一箇副修古琴的學生,叫蘇漢興。蘇漢興出生於一箇中醫世家,自幼酷愛音樂,民樂的二胡、竹笛,西洋樂的小提琴、鋼琴、手風琴,多種樂器都會鼓搗。1957 年,蘇漢興考入四川音樂學院,主修二胡,副修古琴與作曲。蘇漢興人生得挺拔,氣質不俗,又是箇懂情重義之人,和侯先生結下了一段深厚的師徒情分。多年之後,蘇漢興還編寫了一曲古琴與樂隊的《憶故人》,借以懷念遠在天國的侯先生。

二、

侯先生的名號太過響亮,私下想拜他爲師學琴的人不少。彼時成都有一喜愛音樂的年輕人,初中時受音樂老師影響,東一榔頭西一錘,琵琶、二胡、三弦、小號、口琴,樣樣都會一二,尤其喜歡古琴,能彈兩首入門小曲。他多次帶著古琴去川音找侯先生,急切表達自己想拜師學藝的願望,侯先生都未予理睬。最後一次,那是一箇禮拜天,年輕人去川音拜訪侯先生不遇,打聽到先生去瞭望江公園,便轉身奔了過去。在望江樓邊的一箇小亭子中,年輕人見侯先生正搖著蒲扇納涼,便把自己帶來的古琴置放在亭中的石桌上,恭恭敬敬地立在對面。侯先生抬眼看了一下琴,又抬眼看了一下他,說:「年輕人不要學古琴,沒出息。」丟下這句話,侯先生便起身搖著蒲扇踱出亭子,只留下一箇蕭索的背影。年輕人碰了一鼻子灰,再次敗興而去。他不明就里,以爲是侯先生性情實在古怪使然。後來,侯先生跟自己的學生閒談時說到此事。學生問起原因,侯先生說:「蠅頭結都打得歪瓜裂棗,這種習性還想學琴?」原來如此!決定這箇年輕人命運的不是侯先生的性情,而是他爲了給自己加分特意帶去的那張古琴。這不是趣聞,是彼時成都琴界耳熟能詳的一則軼事,我記錄於此,算是爲歷史存一段眞相。侯先生的洞察力,以及他對琴事的要求之嚴,從中可以窺見一斑。

對他人如此,對自己的嚴苛更是無以復加。侯先生彈琴非常有力道,奔雷激浪,灑脫自如,眞應了趙耶利「蜀聲峻急」的評語。記得當年成都有場民族音樂會,場地設在總府街的軍區電影院,有侯先生參演。在那箇文化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能看一場這樣的演出,等同於今天的年輕人擁有了一件自己心儀已久的奢侈品。作爲喩紹澤先生的弟子,我非常幸運地從他那裏得到了一張門票,親耳聆聽了侯先生的彈奏,也親眼見識了侯先生的眞性情。當晚,侯先生所彈曲目是《高山流水》。據明代朱權編輯的《神奇秘譜》所載:「《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後,志在乎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至唐分爲兩曲。」侯先生這曲《高山流水》,不僅糅合了集川派琴譜之大成的《天聞閣琴譜》中的《高山》《流水》之精華,將兩曲還原爲一曲,還對張孔山先生「七十二滾拂」的劃時代創新融入了自己的理解與改造,獨具新意,特色鮮明。多年前的某次滬上古琴雅集,名家薈萃,佳音如雲,侯先生就以此曲技驚四座,名噪浦江。至於那天晚上的民族音樂會,別的節目我已然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一片嘈雜聲中,侯先生緩緩走上臺來,一瞬間,眾聲冥然,萬籟俱寂。我聚精會神,目不轉睛,心跳隨著侯先生的琴音而跌宕起伏。時而急湍奔流,鏗鏗鏘鏘;時而清流回旋,婉婉轉轉。穩健中透出豪放,樸實中藏著細膩,充滿了人與自然相知相合、渾然一體的氣象。正彈得激昂之時,臺上傳來「啪」的一聲,一根琴弦突然斷裂!我的心陡然一緊。只見侯先生在觀眾還未回過神來之時,猛然起身,抱起古琴疾走而去。也許,在今天,侯先生的這一舉動會令人不解,——以他的高超琴藝而論,難道不可以輕描淡寫敷衍過去,甚至裝神龍弄鬼一番,爲琴界留下一段佳話嗎?但是,不將就,不糊弄,這就是侯先生對待琴事的最虔誠的態度。

在成都的日子,侯先生課時不多,雖然有疾病困擾,時不時會去尋醫求藥,但多數時候倒也過得閒雲野鶴。川音毗鄰府南河合江亭,距九眼橋望江樓也不過步行即達之遙。白天,他常常獨自背一箇舊書包沿河而行,一大早就去望江樓喝茶,中午以鍋盔充飢,聽竹林風生,看水流緩急。其實,以侯先生的收入,還不至於只以鍋盔塡肚子,他是眞喜歡。在今天,鍋盔是聞名遐邇的蜀地名小吃,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男女老幼人人愛吃,當時可是引車賣漿者之流,特別是腳力挑夫聊以充飢的粗鄙飲食,上不得臺面的。鍋盔鋪通常不大,也就兩三箇平方,剛好容得下一箇籬笆烤灶、一張雜木案桌。也有挑擔售賣的,一頭是木炭小灶,一頭是食材和折疊案桌。鍋盔匠揉好面團,在案板上反復摔打、擀制,然後咸味分椒鹽、蔥油,甜味分紅糖、混糖,葷味分鮮肉、鹵肉,做出各種不同的品類。侯先生對學生說,好的鍋盔匠往往就是一箇好的詩人,好的歌者。在他看來,鍋盔匠的搓揉、摔打、擀制乃至吆喝,就像《詩》《大序》說的那樣:「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侯先生在鍋盔中不僅吃出了鄉愁,還在鍋盔匠反復摔打面團的節奏和邊打邊吆喝的聲響中感受到了音樂的魅力。我想,這應該是一位大師纔能領悟到的美食的至高之境吧?到了晚上,夜闌人靜,無人打擾之時,侯先生纔在他寄居川音的小院中淨手撫琴,自賞自吟。除了授課,他只喜歡在琴聲中與這箇世界交流。也許,蔥蘢竹林之下,王績《山夜調琴》中「促軫乘明月,抽弦對白雲,從來山水韻,不使俗人聞」的詩句,正是侯先生孤傲性格的寫照。

三、

侯先生還有一嗜好,川劇。隔三岔五,他總要去蹭一齣戲聽聽。一來二往,他認識了時任成都市川劇團辦公室主任的何朝現。有了這箇近水樓臺,侯先生便經常與何朝現一起聽戲喝茶,交往日深。何朝現也喜愛彈琴,與侯先生愛好相投,兩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雖然何朝現的年齡比侯先生還稍長一些,但他對侯先生眞是敬如師長,照顧有加,這讓侯先生越來越信任他。後來,侯先生便經常留住在何朝現家,與他彈琴聊戲。久而久之,何朝現就自然成了侯先生的學生,學了侯先生不少的曲子。僅就我聽過的而言,何朝現在侯先生那裏學的琴曲就有《瀟湘水雲》《高山流水》《憶故人》《普安咒》《猿鶴雙清》等。印象最深的是《猿鶴雙清》。《猿鶴雙清》,據傳是北宋石揚休所作,最早收錄於明代正德年間著名琴家謝琳編輯的《太古遺音》。石揚休,眉州人,中過進士,做過官吏,可生性「喜閒放,平居養猿鶴,玩圖書,吟詠自適,與家人言,未嘗及朝廷事」(《宋史》《石揚休傳》),是箇孤傲的散淡之人。所作此曲原名《雙清傳》,曲中既有猿嘯,也有鶴唳,後人遂將其改名爲《猿鶴雙清》。清者,清雅高尙之意也,是用來形容猿與鶴的品格,亦是石揚休所追求的不爲世俗所擾,無拘無束的理想生活境界。何朝現彈的是侯先生親自打譜的獨有版本,它不僅還原了謝琳《太古遺音》所謂「其聲淒以清,其調高而暢,殆如老鶴唳風,玄猿嘯月,使人聽之利慾心頭忘,出塵之想斯在」的道家哲思,亦融入了古琴曲中難得一見的歡快明亮的色彩,山猿野鶴,和諧共處,悠然自得,生機勃發,意境深邃悠遠。侯先生不僅用減字譜打譜,他還是第一箇將古琴減字譜譯成五線譜並將其出版的人。《猿鶴雙清》這支曲子,侯先生傾囊相授,把紙質曲譜也傳給了何朝現。一次琴會茶聚,何朝現與我聊起《猿鶴雙清》,說王華德和兪伯蓀先後把曲譜借了去,傳授給了各自的學生,有更多的人會彈這首曲子了,他爲老師感到高興。時至今日,聽到甲的學生和乙的學生居然會爲爭奪《猿鶴雙清》的打譜權而鬧得不可開交,我心中除了不屑,還有幾分悲涼。人心不古,琴界也會如此墮落?不客氣地說一句,任誰爭得頭破血流,至今蜀中琴界流傳最廣的《猿鶴雙清》,即便有了這樣那樣的小調整,也都是出自侯作吾的這箇版本,它已當之無愧地成爲川派古琴最有代表性的一支曲目。

……

四、

在成都的治療,並沒讓侯先生的病情有明顯好轉。一九六二年底,或是一九六三年初,侯先生準備返回上海就醫。臨走前,他把帶到成都的幾張清代琴都捐給了四川音樂學院,只隨身帶了古龍吟。離開那天,何朝現陪同侯先生去到火車站,將老師送上了火車,兩人依依惜別。侯先生很感激這段時間來何朝現對他的悉心照顧,他們之間既有師生情,也有朋友誼。臨別,侯先生幾度問詢何朝現有無需求,並暗示可以將古龍吟相贈。何朝現後來對我說,他聽懂了侯先生的暗示,也極喜愛古龍吟,但最終也說不出口,君子不奪人所愛,更何況這是他老師之所愛。

侯先生回到上海不久,政治形勢變得嚴峻起來,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迫害打壓。以侯先生孤傲的秉性,哪裏受得了那樣的屈辱?一氣之下,他便帶著古龍吟,獨自去到上海郊區某處一山洞內隱居。之後,關於侯先生的下落有兩種傳說,一是許久過後,侯先生被人發現死於山洞中;二是侯先生病重的消息傳出來後,他的琴友吳景略先生甚爲掛念,請了另一位朋友吳金祥四處尋覓,終於在一箇雜草叢生的山洞中找到了他,然後杵著拐杖,一步一趔趄地將侯先生背下山。惜乎長時間缺乏必要的醫治,侯先生已然病入膏肓,最終病逝於上海。無論這兩種說法孰眞孰僞,都改變不了一箇悲傷的結局:一代琴家逝去,伴隨他的名琴古龍吟也就此不知去向,再也沒有現身於世。

上箇世紀 80 年代,古琴界的形勢逐步好轉,何朝現準備親自前往滬上,想方設法把《猿鶴雙清》的曲譜原稿交還給侯先生後人,可一來彼時喩紹澤先生剛剛把錦江琴社的管理事務交托給他,由他擔任新一屆社長,雜事纏身,忙得不亦樂乎;二來他已患上糖尿病,也經不起各種折騰,經家人和學生勸阻,遂作罷。其後,他又多次委託上海琴友四處打探侯先生後人的音訊,依然經久不得。一次琴社年會,何朝現不無遺憾地對我說,他的這箇願望可能永遠無法實現了。

黃度

《歷代琴人傳》第 125 頁

龙琴舫口述:黄度,字绍宗,四川成都人,现时老琴家龙琴舫之最得意弟子,早故。

何明威《侯作吾先生軼事》,可矣廬古琴斫制硏究公眾號,2018-11-07

侯先生與龍琴舫先生的學生黃度是表兄弟。黃度曾是國民黨軍隊的一箇團長,後來起義投誠,但不知何故還是被判入獄,困難年代時刑滿出獄。出獄後的黃度生活無著,經濟較爲寬裕的侯作吾時不時接濟於他,他內心十分感激。黃度雖是行伍出身,卻一生愛琴,行軍作戰之余,曾收藏有大量古琴,後因人生變故,其所藏之琴大多散去,唯拼命保存了一張唐琴,名曰古龍吟。同好之下,侯先生經常去黃度處撫彈古龍吟,越彈越是愛不釋手。見黃度拮據需錢,侯先生便懇求黃度把古龍吟轉讓與他。黃度自是不捨,數次相談都未答應。又過了一些時日,無奈生活實在難以爲繼,又不能總是安然於親友接濟,黃度最終同意出讓古龍吟這唯一的深愛與不捨之物。得到應允,侯先生欣喜若狂。擇日,在何朝現陪同下,他拿出 400 元琴款,前往黃度處接琴。在當時,400 元已經算得上一筆巨款了。交琴之時,黃度難以自持,雙淚長流。侯先生接琴之後也是感念萬分,激動失措。何朝現告訴我,那天他與侯先生坐了三輪車,居然一路無話。直到回到家中,侯先生纔終於情緒釋放,露出笑容。自此,侯先生便日日與何朝現撫弄古龍吟,甚是珍愛。軍區電影院那場民族音樂會上,侯先生演奏《高山流水》,用的就是這張古龍吟。

李璠(1914–2007)

向黄辑:蜀派古琴家李璠逸事,2013-04-19

1954 秋,成都,後排右起李璠

  1. 成都隐士鸿冥翁徐寿有二子,一曰徐永年,一曰徐永康。徐公承古训:耕读传家。长子读书,次子务农。长子自幼于文史、金石、书法独有领悟,然于外语、数理化甚差。遂延请好友同道古琴家李璠为长子补习外语,效果不好。学生徐永年外语仍然极差。徐永年即书法篆刻家徐无闻。
  2. 鼎革后,杜甫草堂恢复,需专门人才,李璠介绍鸿冥翁徐寿参加。与易均室,余中英等效力十年,终得完毕。1961 年,杜甫草堂成为第一批国家文物保护单位。
  3. 1939 年,李璠在成都读书期间,师从蜀中琴家裴铁侠学琴,后经裴铁侠介绍,又师从胡莹堂,以后又曾受学于查阜西。得裴铁侠传授《高山》、《流水》;得胡莹堂传授《平沙落雁》、《鸥鹭忘机》、《长门怨》、《潇湘水云》等曲。
  4. 李璠承古人之学,组织“复性琴社”。以琴为道,强调琴的高雅性,提倡以琴修身养性;其琴风淡定恬然,古朴宁静,有隐士之风,善弹琴曲《高山》。李老先生抚琴风格儒雅,深富传统韵味,门下弟子多人。
  5. 《故宫博物院院刊》某期载,李璠捐唐琴一。
  6. 《徐无闻年表》载:1991 辛未,60 岁。冬,赴北京出席中国书法会议。会后,由弟子刘石博士陪同看望拜见启功、周汝昌、王利器、李璠诸老。
  7. 李璠深得蜀派古琴真传,中国古琴协会曾聘请他为特别顾问。
  8. 李璠学识渊博,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先生曾请李老先生作“国学 - 古琴”讲座,博得众人一致好评。
  9. 李璠(1914-2007)湖北大悟人。现代蜀派古琴家、植物遗传学家。专著有《中国栽培植物发展史》。
  10. 《今虞》琴刊,1937 年 10 月创刊号,有李璠老师裴铁侠琴友往来文字。查阜西平为今虞琴社创办了一份《今虞》琴刊,厚达 338 页,栏目分为“发刊词”、“图画”、“记述”、“论说”、“学术”、“考证”、“曲操”、“记载”、“艺文”、“杂录”、“编后语”等,内容十分丰富。许多作者皆为当时琴界名流,如吴景略、徐卓、徐文镜、桐心阁主诸人。为贺《今虞》创刊,邓散木、潘玉良、钱仲则等书画家赠送了作品。《今虞》这份“研究古琴之专刊”,出了“创刊号”后,没能再出第二期。因是无偿赠给各地琴社及琴友的专刊,所以其印量极少。
  11. 《中央音乐学院学报》载《一代大师 德厚流光:深切怀念古琴艺术家查阜西先生》:查阜西先生是琴坛领袖,又是古琴艺术教育家。为弘扬古琴文化,先生不遗余力地培养青年,奖掖后学,是有口皆碑的。到先生家拜访的古琴爱好者及琴生络绎不绝,有时几乎使先生应接不暇。有的青年,几乎是这里的常客,练琴到了吃饭时间,还被先生家留下进餐。据蜀派古琴家李璠先生讲,五十年代初,他常往查家拜谒,查先生视他如家人。“余往,多午前,近午请辞,师母必留曰:‘已为汝加红烧肉,不得去也。’……每去查家,都如此。”
  12. 客居成都为官的浙江秀水篆刻家盛光伟之《盛光伟日记》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与律和琴社的袁朗如有交往,这是由于他也善于操琴之故。律和琴社是西蜀派的重要团体,盛光伟因行动不便,故未参加该社活动。从日记看,他可能有较长时间未能操琴,其所蓄明代断纹琴因琴弦久绝,故先后曾借袁朗如琴和九妹的琴温习。丙子十一月廿二日通过邮寄买到琴弦,袁朗如还向他介绍东鹅市巷琴瑟斋卓希钟能上琴。卓希钟亦为律和琴社成员,能制琴,北京一古琴家李璠所藏之柏木琴,即是请卓希钟用成都明代白塔旁遭雷火焚馀之柏木制成。(摘录四川大学历史教授何崝《读<盛光伟日记>》)
  13. 李璠鼎革初,至京华任职中科院,临行前,乃师裴铁侠赠明琴“虎啸”一张。
  14. 【20130721 补遗一则】明日,即谷雨矣。久未入眠,起而搜罗辑录古琴家李璠逸事,得 12 条。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 李 璠 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性 别:男 年 龄:92 岁 申报地区或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 项目名称:古琴艺术 项目类别:民间音乐

王華德(1922–2008)

王華德全集

其他

査阜西《歷代琴人傳》第五冊下

〔第 73 頁〕

补一 龙琴舫口述:补一,字小南,西康藏人,向藏中英人学医,悬壶于乐山。从尚雨村学琴,后又师龙琴舫,故能青出于蓝。

苏天培 易上达口述:苏天培,四川华阳人,钱绶詹弟子,清廪生。以撰作“琴躭问道”在川中负盛名。时张孔山已故,孔山虽出家于青城中皇观,自结识名流之后,即在外作清客,未尝归山,而至青城访琴者常踵至,青城后辈道士张伯龙,遂出山,学琴于天培。天师洞杨厚菴为张之弟子,已成告朔饩羊,杨卒于抗日初期,青城琴人遂绝。天培之女曰苏雯,受琴于其父,以能诗并知名川中。

〔第 125 页〕

邓绶之 龙琴舫口述:邓绶之,四川简阳人,杨紫东入室弟子,助杨教琴,早故。

钱道孙 龙琴舫口述:钱道孙,四川成都人,钱绶詹入室弟子,传其行云十曲,早故。

廖文甫(妻杨氏附)喻绍泽口述:廖文甫,四川华阳人,其妻为杨过春之女。杨氏学琴于张孔山,尽得其妙。廖学琴于其妻及妻友叶婉贞,尽得其奥,传琴于其内戚子弟。

楊厚庵 青城山天师洞方丈易新云口述:杨厚庵,青城道士,为青城诸庙中最后能琴者,天师洞道众之一。得本山传,杨紫东在庙游驻时扬亦曾从参习。但杨紫东时已年老,教学不力,故厚庵艺不甚高。

刘仲勋 刘兆烳口述:刘仲勋,成都人,业中医。初刘学琴于繁僧星槎,谓是张孔山再传弟子。民二十间设古琴传习所于成都,与清末前辈琴家顾复初等往还。能弹大操。民二十九卒,年四十九。

〔第 126 页〕

魏秉乾 易上达口述:魏秉乾,四川新都人。祖父魏莫愚为张孔山嫡传入室弟子。秉乾与其从弟学良同受祖传,于高山、流水、渔樵、读易诸曲均妙,扬誉琴坛。秉乾等故后,孔山之学,川中遂无嫡传。

谢云生 易上达口述:谢云生,四川壁山人,民五十六间,在川中琴名时,与龙琴舫等设长啸琴馆于成都,招徒传琴,龙藏寺僧云禅(后还俗,吴浸阳)为其优秀弟子。民十卒,年六十余。

〔第 127 页〕

雍叶婉贞 今虞琴刊:雍叶婉贞,女,四川成都人。父叶介福刊传天闻阁琴谱,幼从青城道士张孔山学琴,能三十余曲。在成都女子师范任教时传琴,弟子甚多。

尚雨村 今虞琴刊:尚雨村,四川乐山人,清光宣间在乐山教琴,为川中琴家所推重。

〔第 129 页〕

孙森 今虞琴刊:孙森,字净尘,亦号菊痴,外号江东布衣,又号三雷之徒,江苏丹阳人。能诗善画,种菊,养鱼,并好古金石字画。斫琴二百余床,有心得。著有五均图说,问答及二十五弦瑟音位说。自幼学琴,自淮上陈诗舫到晋后,与百瓶老人之子顾卓群同事,故自称得张孔山真传。能弹潇湘、平沙、梅花、秋鸿、渔歌、流水、风雷引、醉渔、普庵咒、忆故人、秋江、汉宫秋等三十余曲。

顾熙 今虞琴刊:顾熙,字劲秋,顾玉成之兄子,工书画,传蜀派琴,能奏十余曲,以醉渔唱晚最有心得。

陈汉 今虞琴刊:陈汉,字六奇,四川安县人。工绘花卉,擅戏剧,工琵琶。尤善琴,得顾卓群传授蜀派十余曲,以潇湘水云、昭君怨为最有心得,卒于民国五年丙辰,年三十三。

〔第 130 页〕

顾儁 今虞琴刊:顾儁,字哲卿,号琴饕,四川华阳人。工诗文,知医,为百瓶老人顾玉成之子,深得真传十余曲,以风雷引、潇湘水云为最。民国元年在长沙与其弟荦组织南薰学社传琴,为湖南琴学有社之嚆矢。卒于民国三十八年己丑,寿七十。

顾荦 今虞琴刊:顾荦,字卓群,号琴痴,四川华阳人。得父百瓶老人亲传蜀派二十余曲,以潇湘水云、墨子悲丝、昭君怨为最擅长。民国元年与兄儁组织南薰琴学社,民四又与彭祉卿等组织愔愔琴社,琴弟子甚多。卒于民国廿五年丙子,年五十五。

〔第 131 页〕

喻瑉 今虞琴刊:喻瑉,字绍唐,号陶斋。从舅氏廖文甫习琴。善莳花果,亦能图画,能弹琵琶、钢琴。古琴中能弹秋鸿、高山、流水、佩兰、秋塞吟、平沙落雁、普庵、梅花、挟仙游等操。其舅母为参订天闻阁琴谱杨过春之孙女,与叶介福女婉贞皆宗法青城道士张孔山,故川中以喻氏兄弟为能张孔山者。

何明威:文人相亲——我和几位画家的琴画缘,可矣庐古琴斫制研究,2020-11-26